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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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燃香,净淮依旧不改虔诚态度。
月未央推门而进,打破了佛堂的宁静,净淮微微皱眉,仿佛随她进来的并非疾风骤雨,而是腥风血雨。
“主儿,我过来请罪。”说罢跪在他身后。
净淮语调沉静,不急不缓道:“东都执笔官的大礼,贫僧当不起。”连头都没有回,明显是嗔怪之意。
月未央双眼泛酸,长跪不起:“对不起,辜负你的良苦用心了。”
那日释迦牟尼金佛双眼沾了香灰,坠下清泪,净淮见状锁了寺门,可架不住执笔官手中朱笔刻意安排,最终依旧酿成惨案,两条人命葬在梦觉寺,他也有责任,成佛之际,累添罪孽。
“段承修命不该绝。”
听罢,月未央猛然惊起,主儿还是第一次干涉她执笔官的事务,往日虽然也有提点,但多是含沙射影,像这样清晰明白下了论断的时候不曾有过。
“我知道,可我担心……”
“担心姬罗预?今日你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吧。”
月未央没想到,最了解她的还是主儿:“没错,谢丞修命不该绝,可他不能不死,我知道还有两日就、就功德圆满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无法随主儿位列诸佛之侧,可主儿身边不能没有人跟随……”
“你想举荐崖望君?”净淮回头,波澜不惊地望着她窘迫的神色。
不过这次他猜错了。
“崖望君千年来恪守勤勉,积德行善,主儿身侧该有他的香位,想必诸佛不会不悦,我想举荐的是…雪岁阑。”
“理由呢?”
“她原本就是提灯侍者,因为阴差阳错,十八世沦为祸国妖妃,这本也不是她自愿的,而且千年来王朝兴衰始败,她也曾推波助澜,虽有不少冤孽在身,但纵观过往,也有微薄功德可论。”
“继续。”
月未央磕磕绊绊道:“若非为了偿还她的功德,天机宫也不会赐给她一段姻缘,可她对御柳卿着实无意,不惜已死相抗,依我看,反正她也早已没了姻缘线,不如让她同往极乐,一道成佛。”
净淮双手合十,闭目道:“微薄功德可论,但不足以成佛。”
月未央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所以还请主儿把我的功德算给她,毕竟这千年来我为东都执笔,既损修行又折寿命,除去赎了当年罪过,还是有些功德的。”
“你可想清楚了?”
“想了很久,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净淮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也猜到了她下一步的行动,可缘起缘灭,总是无可奈何。
他回身,背倚三千青灯,身后似有金光乍现,忽而伸手,掌心抵在她额头,降下了道佛印,月未央只觉周身腾起难以名状的暖意,从头顶到脚底缓缓流淌溢散,润物无声,如沐佛光。
“主儿?”
净淮收手,低眉敛目:“此去修罗地狱,且自好生顾惜。”
诀别之言,短短十二个字,却让她泪如泉涌。
月未央自认心肠冷硬,生性凉薄,除过对雪岁阑的执拗,不曾有过山崩地裂的时候,却不知无所念无所感的波澜不惊,全赖“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手下留情。
这世间的生离死别,从来不曾饶过任何人。
崖望君已经躲起来两天两夜了,他寻了处山洞,不漏雨的,又从月未央的暗室里偷来了笔墨纸砚,平平整整地展在眼前,看样子是想写点什么,就是不知道从何处落笔,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磨了两天两夜,除了卷头“请罪书”那仨字,往下再没有了。
他专心致志,冥思苦想以至于都忘了时间,这两天龙首峰闯进了其他人他也不曾察觉。
姬玄玞连夜跋涉,究竟在梦觉寺看到了什么,没人知道,有没有发现扫羽轩,也没人知道,但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有遇到姬罗预,否则早就给绑回来了。
现在的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泼天大雨不绝,伊洛两河泛涨,东都三面环山,已经被淹了大半,现在山洪又冲垮了含翠巅西面的隘口,向山上袭来,迅猛非常,势不可挡。
睢西口曾是含翠巅上姬家八百亩药田的关口,那里的地势他最熟悉,知道过了睢西口往上可就是长坪坡了,长坪坡拦不住山洪,用茅草搭起的十里长亭就在长坪坡东侧,洪水自西而来如果漫过了长坪坡,届时必会淹了十里长亭。
如果真是那样,东都百姓将无一幸免。
大难在即,他临危受命,不得不冒雨带着伙计们守住长坪坡这最后一道屏障,愿意跟随他的伙计们当真泼了命,一趟一趟地从山上扛下土石,再堆到长坪坡上,筑起高高的壁垒。
伙计们湿着衣衫忙忙碌碌,他又怎能独自撑伞避雨?无论爹娘如何劝说,他都执意冒雨指挥,愿意与伙计们同甘共苦的决心可真太要命了,大劫过后,姬家从此在东都的地位,稳了!
此时不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的时候,锦爷和桥二爷也放下了身段,投身到前线,如此举动渐渐影响了全城的百姓,年富力强的青壮们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扛起土石,筑起堤坝,有些懒怠的,还被爹娘妻儿逼着到前线,这才拧成了一股绳。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姬玄玞的黑眼圈都发了紫,半条腿泡在水里,早就胀得难受,搬运土石的伙计们也是轮番上阵,一直都有人往长坪坡上垒高墙,可依旧敌不过洪水的速度。
墙高一尺,水高一丈,眼看着洪水就要倾临而下,不少伙计挤在长坪坝上,以铮铮男儿之躯筑成血肉壁垒,势要与十里长亭共存亡。
许是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感动了上苍,一阵风驰电掣,雨狂云乱之后,雨势渐渐小了。
打在脸上的雨滴子明显不像前几日那般猛烈,洪水泛涨的速度也逐渐放缓,更难得的是,天边的云彩剪了金边,出太阳了。
“嘿,出太阳了!”
虽然头顶依旧被云压着,但看到前方的希望,众人依旧狂喜不已。
姬玄玞努力抬起微颤的眼睑望向天边,在看到金光四散的一刹那,咧开苍白的唇,笑了,却在微笑之后轰然倒地。
其实他早已体力不支,但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下了,这些人也就没了主心骨,难保不会功亏一篑。
就在他倒下时,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可他也听不了更多了。
“你们快看,天边…两个太阳!”
“快看快看,两个太阳,真的是两个太阳。”
“怎么会有两个太阳呢?天生异象,怕有不测。”
“真是杞人忧天,下了这么久的雨,还不许出两个太阳了?”
都知道,不可能有两个太阳。
他们口中说的太阳,一个远在天边,正值西沉的时候,一个近在龙首峰上,却正值初升的时候。
龙首峰上的太阳照在人们的侧脸上,侧脸都被镀了层金,鼻子眼都瞧不出来了,这光,跟寻常的阳光不太一样。
龙首峰之所以叫龙首峰,正是因为其形如龙首,现在整个龙首都被染成了金色,云环雾绕,变幻莫测,活像沉睡了千年的神龙苏醒了,正欲腾飞。
从龙首峰上刮来的风都是带着暖意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不知谁道了句:“梦觉寺,龙首峰上还有座梦觉寺。”若非他提醒,大家可能都忘了。
那个阴森森的寺庙,沉寂了千年,如今却赢来了金光普照。
崖望君委身洞中,也没能逃过金光的猎射,看到眼前的白纸都被渡上了层金色,他狂喜,向着梦觉寺的方向双膝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任凭激动的眼泪倒流回眼窝,声嘶力竭:
“恭迎月净尊者,功德圆满,位列诸佛!”
其实这一天早该来的,却迟到了上千年。
东都百姓朝圣般望向龙首峰,山间陷入一片寂静,唯有不时而来的清风卷着屋檐上的茅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位老婆婆,那位总喜欢待在前檐下晒太阳的老婆婆,迎着金光笑容朴实,倏而,她颤颤巍巍地跪下了,双手合十于胸前,颔首道:“菩萨保佑。”
众人看罢,纷纷跪下了,含翠巅十里长亭,从头到尾千余户人家皆俯首跪拜:“菩萨保佑。”
口口声声传说的那个鬼寺,竟然藏了一个活佛,这世间,有眼无珠的人太多太多。
云消雨散,洪水渐退,东都百姓在十里长亭迎来了一场狂欢之宴,首席自然是姬伯谦,左右依旧是祝家和段家。
可就在他们载歌载舞庆祝的时候,有人过来姬伯谦耳边说了什么,翁老的脸色顿时变了,慌忙撂下酒杯,向左右赔过罪之后就赶回了帐子。
姬夫人不行了。
四个儿子因为身困体乏拒绝了赴宴,却不曾想刚合眼不久就接到了这样的噩耗,统统不顾快要散架的腿脚赶到母亲帐中。
父亲已含泪守在床边:“你这是何苦?”
姬玄玞上前察看,发现母亲身上的红疹子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为什么会这样?娘,你不是每日都进了药嘛,怎么还会如此?”
姬夫人气若游丝,脸上的笑容也极苍白惨淡:“老四啊,说话总是这么急,我本无求生之念,又何苦浪费汤药,每日的汤药,我都让她们送给了那些将死之人,希望为娘攒下的功德可以福佑你们,福佑预儿。”
四人跪在床前潸然泪下,后悔没有尽心竭力地守在母亲身边,看她把汤药好好吃下去。
帐中炉火渐息,她拉起了姬玄玞的手:“知道吗,娘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说话爱得罪人,做事冲动,又不计后果,娘担心没有姑娘家能看得上你。”
他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娘,你说这话是没见过我左拥右抱的时候,你儿子可风光了。”
“顶嘴。”这句怒骂有气无力,“少惹那些风尘女子,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正经的儿媳妇,我也能含笑九泉了,这几日瞧下来,我倒觉得圣姑不错,你于她有情,她于你怕也有意。”
“既然您瞧出来了,为何不肯多等些时候呢,我原本打算大水退了就去祝家提亲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就是为了给您老冲喜,可您倒好,这么不顾惜自己。”
姬夫人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微笑道:“我怕是等不了那一天了,圣姑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对人家。”
姬玄玞已经泣不成声,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在拉他的喉咙。
她交代完老四,又拉过了老二的手:“你呀,生性孤僻,不爱讲话,是你这四个兄弟里顶讨厌的。”
姬定桥凝了霜气的脸忽然放晴,含泪笑了:“娘,人家都是护着儿子说话,您倒好,专挑我的不是。”
“为娘是最了解你心性的,知道你属意段家四姑娘,可那姑娘不适合你,你该找个性子和缓些的,温婉柔善,方能长久。”
他想说什么,终究改了口:“听娘的,我定找个温婉柔善的姑娘。”
姬夫人这才笑了,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这些年为姬家大小事务操劳,委屈你了,可你父亲老了,以后让你操劳的事情恐怕更多,扛不下去的时候就到坟前跟为娘说道说道,别忍着。”
最后三个字,让他嚎啕大哭,脸埋在母亲的掌间,止也止不住。
姬元锦和姬云灼,是老夫人最放心的两位了,知进退,懂分寸,从来不让人操心,所以只交代了翁老:“好好看顾着,别耽误了两个孩子。”
翁老的叹息被淹没在幔帐的啜泣里,那么微不足道。
夫妻两人到了此时,说什么都好,又说什么都不好。
翁来本想责怪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强忍着老泪纵横的狼狈,依旧是温厚的语调道:“别走太急,黄泉路上等等我,我随你同去。”
姬夫人想要应声,却有心无力,含着笑意阖上了眼,手掌也从姬定桥掌间滑落,此时正逢金光踱进帐子,像首无声的安魂曲,在吻着老人家的眉梢。
死如秋叶之静美,大抵如此。
帐外欢声笑语,帐内一片悲戚,仿佛阴阳两界,相隔相依。
死在这场浩劫中的人不止姬夫人一个,那些被洪流冲下山去的,被疫病夺了性命的,还有被活活饿死的都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于山间寻找栖身之所。
可龙首峰上刺目的金光驱散了漫山遍野的血雨腥风,却唯独吹不散生者的余悲,欢庆过后,又是一场征讨。
雨休风止,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在了梦觉寺那活佛身上,以为他们能大难不死,全仰龙首近光普照。
可不曾想,这只是个巧合。
雨之所以会停,是因为月未央砍了冰夷神的行雨旗,水之所以会退,是因为月未央斩了冰夷神的……项上人头!
血染残阳,她猩红的长剑上还染着朵朵桃花,冷风拂过,那桃花成了黑色。
她颤抖的双手,提起冰夷神的龙头向回走。
杀伐,她习惯了,可弑神,还是头一遭。
说是过来谈谈,却提了长剑,本也没打算好好谈,偏逢冰夷神刻板,他若是知变通,也不会降下连月大雨,可见月未央知己知彼,没有过多废话,就手起刀落,依从最初的打算。
冰夷神到死都不相信,她,区区执笔官,竟有如此胆量。
提着龙首回到龙首峰的时候,她几近睁不开眼,万道金光纵身而过,月净尊者的金身就悬在梦觉寺浮云塔上方,莲花宝座上悲天悯人的慈悲那样干净,干净到遗世独立,干净到不惹尘埃。
时辰是她算好的,绝不会让千年前的悲剧重演,不会因为手刃冰夷神的罪孽而耽误主儿的修行。
此刻她喜极而泣,可眼泪洗刷不净她满身的血污,刚从修罗场上回来,怕不会玷污了此处的圣洁?
由不得她思虑,姬罗预就站在了她面前,眼角也挂着泪,却并非因为激动。
那怒睁的双眼,满满的都是悲愤。
不明所以的月未央还在与她分享此刻的狂喜:“你看到了吗?我终于等到金光普照龙首峰……”
姬罗预不回应,却含泪扔给她一个东西,打断了她的话,砸在她脸上,不轻不重。
她怔忪,手里提着的龙头滚落,也将剑插在脚边,捡起了那个东西,是本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的命策。
“你从哪找到的?”凉意顿起,虽然她早知会有这一天,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
姬罗预咬唇,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狂怒,但却无法掩饰悲从心起的绝望: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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