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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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城的浩劫已经结束,而梦觉寺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扫羽轩内发现了个暗室,暗室之内有竹简古卷,黄页古籍,满满当当堆在书架上,罗列整齐,显然被人悉心整理过,案前停着朱笔,其上“月未央”三个字刻字格外显眼,旁边的砚台已经洗干净,可上面仍残留着丝丝缕缕绯红的痕迹,是朱砂。
翻开卷卷命策,诗画具在,诗篇没有名目,画也不知何意,可有心者总能从中看出端倪。
祝孟桢将砚台湿了水,朱笔轻点,又圈在命策上,将散落在其中的姓和名勾出来,汝宁王还有诸位世家子弟这才开了眼界,原来自己的命运当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段世清瞧着自己的命策,不明所以,上面写着什么“冷眼算尽他人命,却负月净案前灯;金羽孤鸿临末世,恩未分明怨未清。”其中“世”和“清”都被祝孟桢给圈出来了。
可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递到二姐跟前,二姐瞧过,也不明白,这诗说的不像他,倒像是个算命的,案前灯也不知指谁,怎么就负了她了,金羽孤鸿更不知道说的什么,最后一句倒好理解,可反倒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看着命策上的留白,段世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二姐,我觉得这诗像没写完,似乎还有下阕。”
“不错,判命诗该有始有终才对,你这首似乎只交代了因起,却没有交代果报。”
确实都能找到自己的命策,可能不能读懂又是另一回事了,其晦涩程度完全在众人接受能力之外。姬、段两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看这样的文字对他们来说却是难为人,祝家还好些,可祝孟桢却不能说太多,毕竟段世清的命策不同于常人。
这其中唯一理解起来毫不费力的判命诗,当数谢丞修的了。
连汝宁王此等重武轻文,久经沙场之人都瞧得明明白白,阅尽之后他合上命策,那脸都绿了。
朽木不才难丞弼,金顶颓垣莫修葺;
白骨坟前闹风月,温柔富贵烟云去;
阴阳不问有无情,丧乐为迎已亡妻;
纵死甘赴裙下臣,美色如刀也难弃。
生而为朽木,死也葬美色,满篇混世糊涂账,丢尽了父母亲族的脸面,这人终是死了,若不死,此刻也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段存熙扶着汝宁王,用帕子正为他拭汗,却被他推了过去:“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她也委屈,哭诉起来没完没了,汝宁王头疼,再不理会。
在场众人急的急,恼的恼,喜的喜,忧的忧,也不知这命策改得改不得。
姬元锦提议将自家的策子都带回去,却遭到了祝孟桢的反驳,说什么命策这种东西,看过已是泄露天机,又怎可好私藏。
众所周知,命不能算,越算越薄,寿不能算,越算越短,自古以来算尽他人命运休咎之术师,哪个不是短命横死,又有谁能寿终正寝?与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打交道,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无论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命策看过之后当忘了,更别提要自己带回去。
汝宁王素来不信邪,可这种东西的存在无疑不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自己戎马半生征战杀伐所得来的江山,竟是他人笔下的只言片语,墨迹斑斑,谁能忍?
原来这一生,竟当提心木偶一样活着了。
他命人将满室的命策扔出门外,另起了一把火。
“把这些命策给本王烧个干净。”
祝孟桢冒死跪在命策前,求道:“王爷,不可。”
姬玄玞也跟着跪下了:“王爷,此事尚未查明,这些东西也不知烧得烧不得,别再惹得天怒人怨,可就不止飞蝗袭城,水淹东都那么简单了。”
众人也都跪下,异口同声求道:“王爷,不可!”
汝宁王冷笑:“我命由我,不由鬼神!这些东西惑人至深,害人不浅,若不一把火烧干净了,难保不会留给居心叵测之人,可你们呢,怕遭天谴不忍毁之,难道就不怕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他口中的居心叵测之人,大抵指的就是上任执笔官。
但谢丞婉也说了:“父王三思,想来执笔仙职若真存在,也不止在东都一处,九州四海无一例外,诸如福德正神一流,匡正天地,消灾弭祸,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若贸然毁之,必受天谴,蛇王岭上的神龛亦然。”
“不毁,谁来接管?”汝宁王睥睨的眼神扫过众人,满目不屑,既然都相信这是折损阴德的差事,必然没有人肯接,这些东西若无人接管,还不如毁了一了百了。
庭下噤若寒蝉,互相递着眼神,却没个结果。
汝宁王冷哼过后,一声令下,命人扔了火把,十几个火把扑向书山,那些古籍沾火就着,熊熊烈火有北风催着越发张狂,烤得人脸通红灼热,浓烟卷着尘屑飞得到处都是,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真给烧了。
常年征战杀伐,他早已是铁石心肠,才不管会因此造下多大的罪孽。
众人惊诧,姬玄玞的手捂在膝上都已发烫,眼睁睁看着命策化为灰烬而无能为力。
方才在暗室翻找命策的时候,有三个人的并没有找到,其中一个是祝孟桢,一个是祝闵恪,祝老先生和祝闵忱的倒是都找到了,他原本想等事后问个究竟,如今却被汝宁王一把火烧了,纵使其中有怪异之处,今也无从查起。
还有一个就是姬罗预,方才他连自己的命策都来不及找,先找姬罗预的,可找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奇怪得很。
疑惑,担忧,惊惧种种情绪仿佛化不开的霜雪凝在他脸上,被祝孟桢瞧出来了:“四爷在顾忌什么?”
姬玄玞摇了摇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祝孟桢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当即高喊:“王爷,不能烧。”
众人目光聚拢而来,连跪在她身侧的姬玄玞都吓得一怔,她不卑不亢站起,对阶前行礼道:“王爷,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不能烧。”
“你方才为何不说?”
祝孟桢避而不答,只躬身道:“命策虽玄而未定,查而不明,但确实非寻常之物,贸然毁之怕遭天谴,知道王爷身正心直,光明磊落,又久经沙场,鬼神无惧,但唯恐损了福荫,报应在子孙,而非当下,亦难得见,因此不得不顾忌着些,依孟桢看来,王爷不如找个公信之人托付命策,上可定福祸,下可安民心。”
“圣姑说的容易,公信之人可不好找,要不屈权淫,不谋私利,不惧福祸,不患得失,在东都谁能做得到呢?”
祝孟桢不言,只俯身站在那里,便成了众人目光所击的活靶,还不够明显吗?
姬玄玞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知道她的觉悟非同凡俗,此次怕又要力挽狂澜,舍己为人,虽然疼惜她却也愿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抱拳道:“王爷所说之人,东都不是没有,算起来,唯圣姑一人而已。”
祝孟桢的确是最合适的。
她救死扶伤的功德在前,没有人不感念她的恩情,勇当大任的举止在后,没有人不敬佩她的牺牲,对她自己而言,她既达到了目的,又赚足了人心,可谓一举两得。
姬玄玞的威信不容置疑,很快就有人跟从响应,王爷本身也对祝家印象极好,他当然同意,只是不知圣姑的意思:“圣姑意下如何?”
她不加推辞,斩钉截铁道:“孟桢愿领东都执笔!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就不怕折损阴德?”他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可难保后世子孙也如他这般命硬,报应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他命人提桶取水,扑下了烈火,还好,命策尚留一半。
祝孟桢顺水推舟,道:“王爷有所不知,我自十二岁坐馆行医,如今已有十年之久,救死扶伤不计其数,东都百姓抬举,称我为圣姑,我自知德不配位,愧对东都父老,至于损阴德嘛,自打我应了这声圣姑起,就已经在所难免了,这些命策堆在此处,不能毁不能留,惹人敬也惹人畏,难办至极,不如交由我接管。”
“你可想清楚了?”汝宁王再次确认。
祝孟桢点了点头:“损阴德我不怕,怕只怕掌不好这命策。”
汝宁王再愚氓,也不会听不出她的意思,她想要王权加持!
这些命策放在谁手里都烫手,因为所有人都各怀私心,既害怕折损阴德,又想要逆天改命,若真论起来,这背后牵扯的利害可大了去了。
因此所选之人不仅要持心以正,秉心以公,所有人都信得过,更需要王权亲命,如此方能安定长久。
汝宁王侧身,请她至身侧站定,对阶下众人道:“本王亲命圣姑接任东都执笔,可有谁反对?”
祝孟桢人心所向又有汝宁王权威加持,相信没有人会反对。
阶下果然雅雀无声,不知谁带头喊了句:“圣姑接管命策,我们自然放心。”随后,众人纷纷应和。
她端着身子,站在高台上,双眼微眯,嘴角带笑,满是春风得意,俯视阶下人头攒动,享受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呼喊和拥戴,顿觉身后似有万丈光芒。
现在,她觉得,有没有仙籍都不重要,是不是长生不死也无甚关紧,她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至于月未央就更不用担心了,月净尊者功德圆满位列诸佛,月未央作为添香侍者,必然要跟随西去,自当卸下执笔官之职。
况且,对执笔官来说,手中朱笔犹如己身性命一样重要,她竟撇下朱笔而去,可见不会回来了,对她继任东都执笔构不成任何威胁。
可她不知道的是,月未央虽然没有威胁了,但姬罗预总会回来的,不,是雪岁阑!
世事难料,能得意且得意吧。
“感念诸位推举,孟桢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诸位所托。”她神色凝重,似临危受命,可心下却狂喜非常,已经迫不及待要取过朱笔,翻云覆雨了。
以后的东都,就是她祝孟桢的天下。
倨傲的眼神扫过众人,正自得意时,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让她脸色微僵,渐渐收敛了笑容,那人玉面清风,没有跟从众人狂呼,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静默。
时方旭,金笔御使!
他怎么来了?
时方旭拱手,似在恭喜她,可直至转身离开,他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知道天机宫是什么意思,她愣住了,从头凉到脚。
待到所有人都退去之后,她也没走,将命策一本一本地摊开晾着,被火烧掉的救不回了,那些被水给打湿了的尚且还能看清字迹,晾晒后或可能用。
姬玄玞本想陪着她,但他们未曾行婚,孤男寡女同处未免遭人诟病,为着她的清誉着想,姬玄玞也离开了,孤零零昏暗暗的扫羽轩只剩她一人。
皓月当空,看着月影下破旧的椽梁,她正在想要如何修缮,未曾注意门外转进了一个人影。
那人笑道:“头回见到晒月亮的,你这命策是给人看的还是给鬼看的?”
祝孟桢蓦然惊起,抬头看时,发现时方旭又回来了。
金笔御使自有金笔御使的威仪,她慌忙起身行礼:“见过金笔御使。”
时方旭笑得更深了:“不错,还记得我,看来月未央撕了你的命策倒是个明知的选择。”
“你知道了?”
“也只有你不知道罢了,我来东都不止一日两日了。”他踱步轩室,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没有姬罗预拿着扫帚把他往外赶,倒自在得很。
“起身吧,别跪着了。”看着祝孟桢尚在行礼,他叹道,“月未央若是有你一半恭谨,也不至于如此。”
“月未央是添香侍者,身份尊崇,担任东都执笔不过权宜之计,自然不会如我这般恭谨,如今她身复原位,可喜可贺,但东都不能没有执笔官,所以我才斗胆自领其职,可不知天机宫是何旨意?还请金笔御使示下。”说罢又跪那了。
时方旭无奈道:“在我这,没有那么多规矩,若你爱跪就跪着吧,反正我此番过来也是为了给你行礼加封,廉贞星君的旨意,赐你朱笔宝册,以后东都由你接管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从他口中道出,怎么如此云淡风轻,却像开玩笑一样。
“真的吗?”
“我都亲自过来了还能有假?但你未免太心急了些。”他提点道,“我知道你早就属意东都执笔一职,等不到天机宫安排,也担心天机宫的安排非你所愿,故而将此隐秘闹得人尽皆知,虽然最终你赢了,人心所向推举你成了东都执笔,但你可曾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私心被他看穿,祝孟桢脸上难免挂不住,只能搪塞道:“月未央怎么办的我就怎么办,秉公办事,谁又能奈我何?”
时方旭听罢哭笑不得:“你当真不知道月未央的所作所为?竟还要效仿,她被斩首于阴河堕天堰,你难道也想如此?”
“什么?”祝孟桢惊诧,“她不是随月净尊者成佛西去了嘛,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御使自重。”
时方旭叹道:“她为了逆天改命,不惜偷盗地脉紫芝,这才有了后来的飞蝗袭城,又在请凤丘栖梧君出面相救之际,耽搁了下元节修斋设醮,所以才会水淹东都。”
“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斩首啊!”
“对,不至于,但她为了救东都百姓免于洪涝之灾,杀了冰夷神。”
“弑神?她如何敢!”
时方旭摇头:“你不了解她,这世间没有她不敢的!你可不要跟她学,否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祝孟桢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代价也太大了,她究竟在为谁逆天改命?”
时方旭犹豫片刻,终究没有道破:“总之,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否则,朱笔宝册我能给你,也能夺去,明白了吗?”
“明白。”
“对了,月未央的朱笔呢?我要带走。”
“她人都没了,御使要朱笔何用?”
时方旭抄起案前朱笔,转动笔杆,让窗下莹润的月光勾勒出笔头刻字的全貌,深深浅浅,不甚用心,当时月未央根本看不起东都执笔一职,给她的朱笔她也潦草刻下自己的名字,却不料,此笔一握,便是千年。
段世清的转生痣未点,这支笔留着尚有用处,他收进了袖中,又交代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开。
祝孟桢却追出来,问他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敢问御使,执笔官可要戒去七情六欲,卸任之前不可婚丧嫁娶?既然如此,廉贞星君为何会同意我接任东都执笔?”
他头也不回,答道:“天机宫从无此规定。”
“那为何执笔官皆是如此?”
他于月下回首,凝眉而笑,凄然彷徨,似又想起了谁:“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舍不下七情六欲的,也都罢免退隐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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