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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转回头,提起水桶,开始往铁盆中倒水。
这张画尚未装裱,入水的地方很快晕出深色。晕痕沿着画卷的边缘缓缓铺开,画卷上的墨迹不断晕散、隐淡。片刻后,整幅画卷彻底被水浸透。宣伽凝神看去,画卷的中央——一大团复杂、细密的浅色线条在湿纸的衬托下尤为明显——这是祁京城东南角的地图。地图上标注了几处小粮仓的位置,但到了纸的边缘,地图便戛然而止。
“是矾书。”宋恪轻声道。
匠人不懂什么是矾书,对这幅景象感到十分惊奇,问:“继续拆么?”
“不拆了,”宣伽答道,“这张画先暂时存在你这儿,回头我们再找你取。”
匠人忙答应,宣伽走到作坊外,吩咐几名吏员留守此处,带着十数名捕吏,和宋恪赶往郑槐的宅邸。
礼部的官员已经离开,郑宅的门口没有仆役,空荡荡一片。宣伽正觉奇怪,但眼下拿到另外四张画才是最要紧的事,便带着人直接进了院。院内空无一人,环廊下有倾倒的花盆,各屋的门统统敞开着,不过半个时辰,整座郑宅却似是人去楼空。
宋恪领着一行人靠近郑槐保管书画的暗室,还未进屋,宣伽就闻到了一股桐油味。跨过门槛,暗室的光线异常昏暗,架子上堆满了木箱,几只木箱翻倒在架子旁,大小不一的画卷滚了一地。越靠近画箱,那股桐油味便愈发浓重。宋恪推开侧屋的门,郑槐的背影赫然出现在一张短案后。
“拿下!”宋恪说。
捕吏们冲向郑槐,刚有人碰到郑槐的身体,郑槐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的左胸插着一把短刃,神情愕然,身体仍然是温的,死去并不久。
宋恪心下一震,看向原本放有《五骏图》的书架,书架空了,架上的兰花盆栽也被摔得七零八落。宋恪朝宣伽喊道:“殿下小心!”
屋架上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几只火折子“啪”地一声摔进画箱,转眼间,滚滚烈焰涌出画箱,越蹿越高,暗室顿时火光大作,黑烟弥漫。
宣伽的□□飞快指向屋架上蹲着的那名蒙面人,捕吏们出箭了,蒙面人高高一跃,如一只轻盈的黑猫般撞开屋面,霎时消失在明亮的天光中,留下一地残破的瓦片。
捕吏追出暗室,蒙面人却已不见踪影。
暗室的大火吞噬了满架的书画,宣伽只得先带人往火上抛掷沙土,以期控制火势,奈何他们手边没有唧筒与水囊,火焰片刻就蹿离书架,烧上了房梁。宋恪奔出郑宅,招呼沿街巡视的铺兵前来救火。铺兵一看郑宅上空浓烟滚滚,吓了一跳,急忙罩上火浣布,带着四五名同伴冲进暗室。
半个时辰后,大火终于被扑灭,暗室的书画十不存一,书架更被直接烧塌,垮成一堆焦木。在这堆焦木下,宣伽翻找出几张被烧去大半的草稿——是粮仓分布图的草稿。宋恪看到了,有些惊讶,说:“之前搜查时没见过这东西。”
“应该藏在了书架的暗格里。”宣伽就着窗外照进的光线仔细辨认手中的草稿,说:“是城西那部分。”
“士人中不乏记忆力超群的,看过原件后立即复刻倒也解释的通。”宋恪说,“只是,徐谅一介图籍孔目,是怎么把郑槐带进重兵把守的图籍室的?”
“殿前司的人兴许被买通了,”宣伽说,“先将存在作坊的那张画带回署里。”
郑槐的宅子坐落于祁京的一条主街,暗室一着火,路上便挤满了驻足观看的人。宣伽挤出人群,回到作坊。匠人考虑得周到,将画用火烘干,重新卷起交还给宣伽。拿到画后,宣伽带着人回到南衙,拟好弹劾李元若等人通敌叛国的奏章,交给徐信,让他拿着皇子金印,直接将奏章往御案上递。
徐信收好奏折,宣伽又补充一句:“进去前先看看杜亦在不在,如果他在,就等他走了再往里递。”
杜亦是京里出了名的多面菩萨,魏衍任相时,他便与魏衍的儿子魏斯称兄道弟,解士海上来后,他又将魏斯踢到一边,与解士海认义兄义弟。宣伽担心杜亦为了讨好解士海,会将这封折子压下来,因为大梁律令有言,官员犯事,则该官员当年的推荐人也要承担一部分的罪责,更何况李元若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追究起来,解士海的乌纱帽怕也不保。
徐信离开后,宣伽见阿燕站在一旁,便对他说:“你去医馆一趟,将少尹接到府上,跟少尹的母亲说,府上条件好,让他来府上养病,态度一定要好。”阿燕点点头,宣伽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决定结束公务后自己去跟王舣的母亲说。
阿燕犹豫道:“殿下,母亲最担心孩子,您让少尹住到咱们府上,是否不太妥......”
宣伽忘了这茬,他本意是方便确认王舣的恢复状况,不想如果这么办了,王舣母亲那儿实在说不过去。
“那就过几天再说。”宣伽道。
下午忙完公务,宣伽用湿帕子揩了把脸,带着阿燕去医馆。
岑氏在病榻边陪王舣小声说话,见到宣伽和阿燕,淡淡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自打岑氏知道王舣受伤的消息,她便寸步不离地守在王舣榻边。宣伽心里愧疚,让阿燕给岑氏端来晚饭,岑氏却说:“殿下先用吧。”
“娘,你先吃。”王舣说,“我和殿下说几句话。”
岑氏看向王舣,又看向宣伽,点点头,跟着阿燕走了。
等人一走,宣伽就靠上来,贴着王舣爽利地躺下,将脑袋埋进王舣的肩颈之间,像个小孩那样:“呼,舒服了。”
“别挨着,两天没洗了,”王舣推了推他,“身上臭。”
宣伽果真嗅了嗅王舣的脖子,却赖着不动,说:“一年不洗也香。”
“还香?”王舣扑哧一笑,拍他的脸,说:“一年不洗怪恶心的。”
“那我一年不洗你就嫌弃我了?”宣伽放松身体,头枕在左臂上问。
“嫌弃。”王舣无情地说。
宣伽“哎”了两声,王舣笑得眯起眼,侧头看着宣伽,也不跟他再插科打诨,问道:“孙御史和周容嘉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孙御史答应帮忙,还有周容嘉的身份也查出来了,”宣伽转了个身,脸对着王舣,说,“挞懒有个奚人老师,叫周梦昌,周容嘉是周梦昌的堂弟。捕吏在周家找到了一只银环蛇的手镯,应该就是挞懒或挞懒的手下赏给周容嘉的。”
“周梦昌?”王舣想了想,说:“我记得他是汉人?”
“嗯,周氏原本是住在焉陵的汉人家族,”宣伽道,“不过,周家三代以来都侍奉奚国皇帝,也就没人当他们是汉人了。”
“汉人……奚人……”王舣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身,说:“身上不舒服,我去擦擦。”
“到后面去,我帮你。”宣伽也直起身,拉开风帘,跟岑氏和阿燕打了个招呼,带王舣去医馆的浴室。
宣伽提了桶热水过来,拧干布巾,搬了把小兀子给王舣坐。王舣右手不方便,一抬便牵动右胸的伤口。宣伽等他解开腰带,便伸过手来帮他脱下中衣。
浴室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两个人都有些脸红,宣伽从小被人伺候,没伺候过别人擦身,笨手笨脚地往王舣身上抹了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王舣冰雪似的身体,涎着脸说:“……以后天天给你擦。”
王舣却懒懒地问:“请婚的扎子递上去了么?”
“没。”宣伽老实回答:“写了一封,扔了。”
王舣微愕,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没改变主意,”宣伽叹了口气,“手抬起来,给你擦擦。”
王舣抬起手臂,宣伽忽然凑过来,吻了吻他乌黑的长发,说:“如果停在这一刻,让我死了都行。”
“蠢话!”王舣骂他,“快呸几下!”
宣伽随意呸了几下,“把人家地弄脏了”,说着,和王舣一对视,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给王舣擦完身体,宣伽将布巾丢回桶里。他提着桶要倒水,推开门,不远处一道黑影却一晃而过,宣伽尚未看清,黑影便消失在了月色下。
“是谁?”王舣也看到了黑影,问道。
“没看清,不管他。”宣伽放好桶,从前院端来晚饭,和王舣在浴室吃了。两人返回屋中,岑氏靠在墙边打瞌睡,阿燕守着药炉,见两人回来了,便握着药罐的柄,倒出一碗。
喝过药,王舣回榻上休息,宣伽让阿燕将岑氏抬上另一张榻,自己坐到墙边的小案前,在上面批阅文书。
翌日天明,宣伽参加朝会,昨日徐信送的奏章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宣简每日服用张彦秋给他炼制的丹药,因此平日里面色常红润有光,但他此时唇色发白,坐于龙椅上,没有半点昔日神采,只盯着跪在殿中的李元若,眼神冰冷。而一旁,《五骏图》仅剩的原件、徐谅与周容嘉的口供,这一样样,由左至右,由四名小珰高高捧着,展示在他面前。
“李卿,”宣简说,“是朕没给你俸禄,还是赐的田地、赐的宅子少了?”
“臣......”李元若额上冷汗涔涔,望向大殿的左方,继而惊惶地跪伏在地,“臣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大......”
不等他说完,殿前司的士兵便拖拽着他离开大殿,押入御史台狱。
“解卿。”宣简喊道。
“臣在。”解士海躬身回答。
“李卿曾是你府中幕僚,他的事,你知道多少?”宣简问。
解士海立刻跪了下去,忙道:“陛下,李参政是文官之首,臣掌枢密院,臣万不敢与李参政来往过从,是以除了宫内的宴会,臣私下里从未单独设宴邀请李参政,更是足足有六年不曾踏入李府。”
“是么?”宣简似乎在思考,片刻,他突然笑了,仿若冰河一瞬间解了冻,说:“解卿为国劳碌多年,朕相信你,起来吧。”
“......谢陛下!”解士海理了理袍子,站起身,缓缓退回队列中。
“伽儿,”宣简说,“孙御史的扎子朕看过了,两案叠加在一块,已经超出南衙的职权范围。接下来的事,便由御史台和刑部的人负责。”
“是。”宣伽应道。
“张可问投降的事,朕思虑良久,就先按魏相与太子的说法来办。”宣简看向礼部尚书,说,“至于纳降书,散朝后礼部即刻草拟,务必两日内完成。”
解士海刚被宣简敲打过,不敢出言反对,宣伽环视殿上,见明瀚望着自己,便道:“陛下,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你说。”宣简以手支颐,静静地听。
“焉陵之盟后,有四万奚国士兵被编入焉陵、冀州的守备军,”宣伽说,“若陛下用摇摆不定的态度对待一个奚国将领,势必令这四万人有唇亡齿寒之感。儿臣以为,善战者因势利导,张可问的士兵既愿向陛下投降,正说明人心所向即为我朝,因此咱们更应联合张可问一致对外,而绝不能坐而观之。”
宣简听了,并不答话,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宣珩清了清嗓子,出来打破尴尬的沉默,不冷不热地对宣伽说:“四弟的封地恰好在雄、栾二州,这两州的北面就是营州与品州,四弟如此想与靺鞨开战,莫不是怕靺鞨人打过营、品二州来,影响你封地的租税?”
宣伽猛地抬起头,宣珩此言无异于骂他假公济私,而一旦在朝堂上被打上假公济私的烙印,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其他臣子当做狡辩的借口。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