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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阖门外人马攒动。贵人的轿子,商贩的驴车,游赏的行人,统统在此挤作一团。人与车、车与马之间相距不到寸许,若有谁在这时不慎摔倒,那后果不可估量。
拥挤的人群中,有一顶并不起眼的墨绿色小轿。小轿由两名轿夫抬着,虽是正月里,轿夫们却热汗涔涔,身上的褂子亦湿了一大片。即使如此,轿子行进的速度依旧十分缓慢。轿子向着阊阖门的方向一点点挪动,时不时就要挤开挡在前方或两侧的行人。临近城门,人群愈加密集,轿夫扯着嗓子驱赶周围的商贩闲汉,却也无济于事,只得停停走走。一时间,小轿的速度甚至比不过两旁的行人。
小轿内,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坐在软垫上,盯着窗外发愣。她身着藕荷色窄袖衫、杏黄长裙,发间插着三四朵洁白的雪柳,肩上一条银花披帛闲闲地垂下来,被她百无聊赖地揉弄。她的身侧则坐着一名婢女打扮的妇人。
藕荷色衣装的女孩频频看向车窗外,见路上行人挨挨挤挤,喧声大作,分外的吵嚷,不得已又转回车内:“环娘,阊阖门这么多人,咱们一时半刻也过不去,要不打道回府吧?”
“官人还在前头,我们怎么好随便走掉?”环娘轻轻拍一下女孩的手:“绮小娘子,别揉它了。揉皱了给人看到,人家会觉得小娘子衣着不讲究。”
崇以绮嘿嘿笑:“哪有人会注意这个?我估计也就只有你这种心眼长在绣花针里的人。”
环娘默然无言。片刻,崇以绮再度发起牢骚:“赴宴最无趣,每次都要与一群酸文假醋的贵女打交道,还不如在家逗我的小梨花。”
“小娘子,这话你在奴婢面前说说也就罢了,”环娘无奈地看着她,“在外头,可万不能这么说。”
崇以绮不说话了。她用手支着下巴,不一会儿,手中的披帛便被揉得皱皱巴巴。
“环娘,”崇以绮叹口气,“李初似的名声这么臭,爹爹为什么还要去赴他的宴?”
“官人间的事,奴婢不敢妄言。”环娘道。
崇以绮瞥她一眼,见她神色恭顺温驯,顿觉十分乏味,也懒得再与她搭话。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尖锐的叫喊声、马儿嘶鸣声。声音由远而近,几个弹指间便到了七八步开外。
崇以绮不明所以,只听车外轿夫喊道:“小娘子坐稳,有匹惊马冲这儿跑过来了!”
一阵晃动过后,崇以绮感觉自己往下坠了一些,原来是轿夫将轿子放在了地上。
周遭的喧哗声并未结束。她听见人群被惊马撞翻时发出的尖叫声,声音离得异常之近。轿夫们高声地打着商量,似乎要去制服那匹即将冲向小轿的疯马。
崇以绮坐在轿内,不自觉地笑了笑,竟觉得十分有趣。她掀开车帘,正想朝外看。车门处,一道酸风陡然袭了进来。接着“咚”地一声巨响,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扑在了车壁上。
环娘受惊,猛地尖叫起来。闯入者立刻突上前,封住她的嘴巴。环娘瞪大了眼睛,用脚去踢崇以绮,示意她快跑。崇以绮却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转瞬间,那名闯入者扔开环娘,将呆愣愣的崇以绮锁在胸前,右手亮出一把带锈的短刃,对环娘低喝道:“别出声!出声我就弄死她!”
闯入者是二鲤。
二鲤死死盯着眼前的环娘。他头一次劫轿,紧张的要命,手心直冒汗。他想,万一这个女人莽撞,不管不顾地叫了人,那他恐怕又得进祁京府的大牢蹲上半年!
环娘被他的气势所慑,像淋了雨的鹌鹑,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崇以绮能感觉到劫持者的手在微微颤抖。她试探着问道:“你想要什么?我让我爹爹马上给你。”
“闭嘴。”二鲤压着嗓音道。
崇以绮闭了嘴。劫持者粗重的喘息声贴在她耳边。那是男性才会发出的声音——沉重、低哑。她生出一点不可名状的羞涩。然而羞涩一生,她又倍感羞耻与愧疚,不禁看向环娘,递去一串眼神,暗示她趁机逃出轿内,去寻轿夫帮忙。
二鲤并未注意到两个女人间的眼神交流。他左手锢住崇以绮,右手从兜中摸出一根草绳,飞速地将崇以绮束缚起来。又扯过软垫旁的一条绣帕,粗鲁地塞进崇以绮嘴中。
环娘被他的一套动作吓得面色发白,腿软在了地上。
二鲤靠近环娘,依葫芦画瓢,将她的嘴封住,捆好了,扶上软垫。
半晌,马车外的喧哗声渐止。轿夫们返回小轿边,正欲起轿,突然察觉轿子重了不少,心下疑惑,冲轿内问道:“小娘子,您方才下轿去买东西了?”
二鲤瞪着崇以绮,慢慢扯出她嘴里的绣帕。崇以绮咽下几口唾沫,稳住声音,对轿夫道:“对。快起轿吧。”
轿子晃荡几下,逐渐远离地面。这次轿夫抬得异常辛苦,小轿的速度比方才更为迟缓。
轿子走出一段路后,二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外头的节级应该已经撤了。他揩掉手心汗水,将短刃归鞘,徐徐坐下,转头对崇以绮与环娘道:“待会儿到了李元若的府上,你跟看门的说,你腿伤了,不能走远路,让轿夫把轿子停到门房前,然后你们马上放轿夫去解手。等他们离开,你们就直接下去。”
崇以绮与环娘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相信此人的话。
不过轿夫并未给她们太多考虑的时间。过了阊阖门,李元若的府邸近在咫尺。离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轿夫加快行速,只想早些卸下肩上的重担。
距李府只余四步之遥时,轿夫们刚准备将轿子停放在李府的围墙下,崇以绮的声音却从轿内飘了出来:“阿六,阿七,我刚才把脚崴了,走不动。你们跟李总管说一声,让我们把轿子停在里头。”
轿夫阿六“唉哟”一声:“小人先去通报一声,让李府赶紧备点药!”
“别去!我伤得不重!”崇以绮连忙喊道。
阿六阿七闻言,虽有些纳闷,但未多想,老实按崇以绮的要求,将小轿稳稳地停到了门房前。
“小娘子,可以下轿了!”阿六叫道。
崇以绮顿了顿,道:“待会儿。我要准备一下,你们先去吧。”
阿六阿七犹豫着离去。须臾,小轿的绣帘被掀开,二鲤探出半只眼睛,打量周遭的环境。
门房处人声嘈杂,赴宴者繁多。好在小轿被放在围墙下,出口恰好背对着人流往来频繁处。
二鲤转过头,对崇以绮与环娘道:“你们先下去,把我当成随从,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就——”
话音未落,轿外猝然传来男人的声音:“阿绮,你脚怎么崴的?下来让大夫看看。”
二鲤缩回身子,暗道一声不好,忙回身制住崇以绮。慌乱间,短刃从腰间滑落,掉在环娘的脚边。
环娘的心砰砰直跳。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把短刃,正要伸手去够,小腿肚却被崇以绮踹了一脚。
崇以绮对她摇摇头。环娘困惑不已,最终被二鲤抢先一步。短刃又回到了二鲤的腰间。
“阿绮?怎么不说话?”
“哎,”崇以绮连忙回答,“爹,我没事,不用大夫看了。我披帛没戴好,很快就下来。”
“行。你动作快点!”
“知道了!您先去吧!”
外头应和一声,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重归平静。
二鲤沉默地看着崇以绮,往她手里递去一块碎银:“多谢。”
那块银子沾着汗水,滑不溜秋。崇以绮嫌恶地用指尖捏起,随手扔在软垫上:“走吧。”
三人下了轿,进入二道门。崇溥在门后等待崇以绮,二鲤见状,往后退了几步,装作是过路的小厮,侧头往别处走。
崇溥带着崇以绮与环娘,随人流朝花厅走去。花厅附近的人不少,是各色官员。二鲤遥遥跟在崇溥三人身后,等跨上踏步,来到廊庑下,他便如一滴汇入池中的水珠般,消失在了人群中。
***
路达灰溜溜地走进前厅,距他吩咐节级前往妓馆查探陈延桥的去向,还不足半个时辰。
“殿下,少尹……”
宣伽抬头看他:“怎么了?”
“访兰居不让节级进去,邀雪楼把他们轰了出来……可能因为他们的外貌……”
宣伽哭笑不得,问他:“没有租件好点的衣服?”
“殿下,不是衣服的问题,”路达干笑一声,“访兰居的人眼尖,看他们的仪态与气度不好,估计他们袋里空虚,便将人卡住了;邀雪楼给一个节级蒙了进去,但薛盼寒不肯见。他没完成任务,不愿走。楼内的杂役发现他的举止不像普通客人,就给轰出来了。”
“你,还有那个进了邀雪楼的节级,跟我跑一趟。”王舣搁了笔,放下手中文书。
“等等,”宣伽站起身,“我跟你一块去。”
王舣道:“分开走?殿下打算去哪个?”
宣伽不说话,眼睛冲他眨了眨。
王舣反应过来,不再问,转头让路达去叫人。
路达的动作很快,少顷,王舣与宣伽领着两人分别踏上左右两辆马车,径往马行街的方向而去。
宣伽一开始还与王舣保持着寸许的距离。上了马车,掩好车帘,宣伽回身挨着王舣坐下,对他说:“不要分开走,万一不安全呢?”
王舣抿嘴一笑,打趣他:“‘什么’不安全?”
“明知故问。”宣伽想起花笺的事,忍不住道:“先生……”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怎么了?”
“没事,就想叫叫你。”
王舣盯着他,仰头在他颊上亲了亲:“不高兴了?”
“没有。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宣伽侧过脑袋,枕在他的肩头。
王舣低笑几声,肩膀跟着颤。宣伽感受到他的颤抖,偏头去咬他的下巴:“笑什么?”
“笑你可爱。”王舣笑笑,左手沿脸颊滑至他的颈边,像捋小猫似的慢慢抚摸。
宣伽被他摸得心痒,嘴上却还犟着:“觉得我可爱还不亲亲?”
王舣的手一顿:“真要——”
不待他说完,宣伽忽然直起腰,牢牢捧住他的脖子,低头便吻了下去。
“等等......”王舣抵住他的肩,别开脸。
“等什么?”宣伽火急火燎地亲在他的唇边,左手摸到他的腰,搂紧了,又去找他的嘴唇。他喜欢含着他的嘴唇,将他完全包裹,不留一点余地。
王舣被他吻得向后仰去,不得不抱住他的脖子。他像个急色的毛孩子,左手不住地在他背上乱摸。王舣被摸得浑身战栗,腿不自觉绷紧了。想到待会还要处理公事,羞耻与罪恶感交相涌上心头。他抬手去抓他捣蛋的左手,躲开他的嘴唇。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回去再说,先把正事干了。”
“行。咱们说好了。”宣伽收回手,倒真不再胡亲乱摸。
马车到了访兰居的门口,王舣起身掀帘,宣伽却挡了挡他的手:“我先下,你跟着我。”
访兰居的入口不大,门上石刻匾额的字体亦工整端方,若非置身于马行街,过路人只会当这里是一处寻常的官宦人家。
进了大门,便有捧花的女婢前来引路。访兰居内宅深院阔,道路幽深曲折,两旁遍植各类兰花,近水处点缀着亭榭石桥,清雅别致,与寻常的风月地很不同。
女婢将四人引至一座暖阁,暖阁的墙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灯笼,有红有蓝,颜色各异,皆写着人名。女婢上前取过一柄木杆,杆上有一道弯钩,可用来勾灯笼。她道:“四位郎君看着面生,是一块的么?”
“我和他一块。”宣伽指指王舣。
来之前,王舣与宣伽暂定兵分三路。一路去套赵荨儿的话,另两路直接与访兰居的新/妓接触。以午正为信号,到了时间便出来交换信息。
女婢打量两人,猜想他们是相约猎艳的王公子弟,便道:“两位郎君请选灯吧。”
王舣扫了一遍所有的灯笼,并未发现赵荨儿的名字,问道:“‘三寸罗’的灯不在么?”
三寸罗是赵荨儿的别称。据说她十一岁缠足,双脚娇小洁白却有如玉兰,所穿罗鞋不盈男人一掌,遂有了这一叫法。不涉足月风的普通人不懂这一名称,是以王舣一说,女婢的眼神便动了动:“‘三寸罗’今日暂歇,郎君且换一个吧。”
“这样么,”王舣想了想,“我写两句话,你帮我转达给她。”
女婢点头,去找纸笔。宣伽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王舣,压低声音问:“你认识她?”
“只是在枢相府上见过一两次。”
见过一两次就记得她叫三寸罗?宣伽心头泛酸,但外人在场,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将酸水往肚子里咽。
王舣写好,要递给女婢。宣伽连忙咳嗽一声,王舣侧头看他,他道:“我看一眼。”
拿到纸条,他发现只是普通的求见信,不过署着王舣的名字。他暗自欣喜,不动声色地将信还回去,总算舒了一口气。舒完这口气,他又拧上了。自己成日像个妒妇,猜这猜那,提心吊胆。以后还怎么过?他竭力压下杂思,正巧女婢也带着回信返回暖阁。
“两位郎君请吧。”
宣伽抛给路达一个眼神,与王舣随女婢一同离开暖阁。
赵荨儿待客的地方是一座二层阁楼。牌匾上刻“抱膝”二字,字体秀雅,似乎出自女子之手。
女婢在门口招呼一声,里头便有两名年幼的青衣丫鬟迎了出来。遥遥的歌声从阁子里飘出,是周美成的《苏幕遮》:“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首曲子王舣听过。他有些奇怪,他印象里,周美成的《蝶恋花》与《意难忘》在风月场中最为流行,这倒是头一次听人唱《苏幕遮》。
撩开几道青色的纱幔,歌声近了,极其浓郁的乳香味环绕于屋中,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向前再走几步,歌声骤歇。赵荨儿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位郎君,请坐。”
两边各有三把椅子。宣伽亦步亦趋地跟随王舣,紧挨着他坐下。丫鬟取来茶。王舣将茶盏放至一边,像闲谈般随口问道:“阁名‘抱膝’,是‘’抱膝灯前影伴身’里的抱膝?”
“正是,”赵荨儿笑笑,“官人是如何猜出来的?”
宣伽听他俩文绉绉地对话,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冒火。他插嘴道:“你刚才唱的是《苏幕遮》。《苏幕遮》是思乡曲。为了附和文人喜好,匾额常引诗文,而带‘抱膝’一词的诗文并不多,跟思乡有关的,也就白香山这首了。”
他的语气硬邦邦,直言“附和文人喜好”,就是为了刺赵荨儿。赵荨儿一愣,不禁笑了笑:“对。”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