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代马依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愈往北，情形愈加恶劣。沿途逃难的百姓如滚滚洪流般向南方汇去，满头银发的老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幼童艰难跋涉，年轻的妻子因挤不出奶水喂养孩子而泪如雨下。人群中散发着粪便与汗水的气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死去的人被堆在板车上，瘟疫比三月的雨雾更快地在大地上蔓延，如同一道套在颈间的绳索，将绵亘十里的逃难者勒得喘不过气。
距焉陵只剩四十里路时，逃亡的人群黑压压地铺满了白马河两岸。白马河虽名为河，实则水流湍急，两岸距离宽逾二十步，需要造船才得渡过。
预备渡河的人数以百计，白马河北岸的树木被砍伐殆尽。好在像商队这样逆流而上的人并不多，关二在河边三里外的地方找到一处桦树林，带着人砍树，扎筏子，最后拖着三只筏子到河边，将茶饼用油皮罩好，送上筏。
他挑了处人少的地方渡河，将四人分成两拨，他和宣伽一拨，用绳索拴住载茶的筏子，另两人一拨，坐剩下的那条筏子。
关二原想茶在人在，便将载茶的筏子往自己的筏子上一栓，让宣伽跟着另外两个人走。宣伽摇摇头，却跟着他上了筏子，埋头划桨。
关二慢慢划着浆，说：“到时出了事，让你媳妇儿守寡，可别埋怨我关二。”
“走了这么远，不差这一段路了。”宣伽说。
宣伽望向北岸，那边有三个男人正在渡河，似是筏子出了问题，三个人慌慌张张地抓起包袱，木筏转瞬崩成散木，三个人摔进水中，抢住浮木，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是什么人？”关二嘴里喃喃自语，眯眼打量三人，说：“划过去看看。”
两人调转筏子的方向，划向西面。犹豫了片刻，关二划着筏子靠近三人，说：“抓好筏子。”
其中一人道了声谢，三人扒在筏子的后方，筏子回到原来的轨迹上，继续向北岸驶去。
越靠近北岸，宣伽的心里越乱。过了岸，再走三/四个时辰，便是焉陵城。他注视着白马河灰沉沉的水面，关二忽然说：“过了岸，你自己走，我就不送你了。”
“嗯。”理应是这样。
“不过走之前我跟你说个事儿，”关二笑了笑，说，“生不了孩子也不一定是女人的问题，看你跑这么老远来找你媳妇儿，估计平日里也挺疼她的，生不了也舍不得换掉，二爷教你个法子。”
宣伽不好说多谢，也不好说不用了，只得沉默着继续听。
关二说：“男人要强硬点，尤其是这事儿，千万不能听女人的。”说到这，关二拍拍宣伽的背，“跟驯服野马一样，你得发点狠，把人捋顺了，弄服帖了，孩子自然就有了。”
宣伽低着头想了会儿，过了半天，“嗯”了一声，对关二道了声谢。关二还想再教，骤觉筏子一轻，忙向背后看去，刚才扒在船边的三个男人，用刀划开绳索，正向载着茶饼的筏子游去！
关二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他丢下木桨，就要跳入河中，宣伽抓住他胳膊，说：“等等！”
宣伽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箭，把好弓，一箭一个，将那三人射下筏去。关二不再等，即刻跳下水！
宣伽划着筏子到河中央，重新系好筏尾的绳索。
关二把住茶筏的那一瞬，茶筏一倾，茶饼如山崩般滚滚而下。他悲喝一声，扑向落水的茶饼，没命地抱住，将茶饼往筏上送去，沿着水流又捡回十几块，体力渐失，只能攀住绳索，慢慢游回筏上。
关二躺着，崩溃地举起枪杆，狠命摔向水中。
扑通的落水声，枪杆消失了。
宣伽不说话，拿过木桨，开始划船。
上了岸，关二蹲坐在地，一块一块地清点着茶饼的数目，原有三百六/十块，土匪抢走一百二/十块，河水冲走一百五/十/一块，剩下八/十/九块，有三/十/四块被打湿，那么，能按原价出售的只有五/十/五块。
宣伽蹲到他的身边，将弓箭、箭镞和折刀一样样放下，想了许久许久，说：“有命在，剩下的都还能改变。”
关二看向他，嘴唇动了动，说：“你走吧。”
宣伽站起身，走出几步，回头看去，关二对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保重。
日暮时分，宣伽站在两里外的小径上，眺望焉陵，古老的烽火台从百年前燃烧至今，夕阳投在黑色的城墙上，破碎的虚影一如大旱过后皲裂的土地。
焉陵城沦陷，在这个春日的黄昏。
消息是从逃亡者口中来的。张可问熟悉焉陵周边的地形及城中的兵力分布，城中的奚人与张可问里应外合，杀死北城门的守将，将靺鞨的鹰旗插在城雉上。
卢图母带兵入城前，勒令士兵不得杀害百姓，命裨将清点城中粮食财物，悉数运回军中。
焉陵的官员被带到帐外。
不降者，杀。
日落前，宣伽沿着白马河飞奔，最后的天光即将沉入地平线。他恨春天来得太迟，来得太迟太迟。漫长的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他追赶白昼，追赶光，未到达前永远不是最后一刻，永远永远，不是最后一刻。
已经能看到成堆的尸体。
尸体被堆在河边，铁盆里的红色火焰在风中颤抖，尸体不会反抗，这片行刑场被士兵遗忘。他跪倒在地，翻开第一具尸体，不是他，翻开第二具尸体，不是他，第三具，不是，第四第五第六，不是不是不是。他奇异地欣喜，火光让他的脸看上去像麻木的雕塑。
他抬起头，三步远的地方，更大的一座尸堆。
他再度爬起，翻开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斥声响起。
一支羽箭飞了过来。
眼前的黑暗被镶上一层冰冷的银边。
他倒进河中，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夜幕下的白马河。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