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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队在深州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晨阳尚未升起便动身出发,等在城门前。
时候还早,城门未开。关二靠在车板上抽旱烟,宣伽问他:“按现在的速度,咱们几时能到焉陵?”
关二慢慢吐出口烟圈,说:“□□天。”
宣伽低头看地,关二笑道:“你去焉陵探什么人?”
“看我二舅。”宣伽不想和他多谈,随意说道。
“我看不像,”关二敲了几下烟杆,说,“看你起得比鸡还早,赶车也最卖力。探个二舅,至于这么着急?”
宣伽没想到关二一直留意着他,正要再胡编几句,关二却没再接着问下去,而是眯眼一笑,和他闲谈:“媳妇儿生了几个孩子?”
宣伽红了脸,说:“没有。”
“嗳哟,”关二说,“我家大娃年纪跟你差不多,都有两个儿子了,看你挺精神,是媳妇儿的问题?”
宣伽无法答他,只得转头看向城门,守卫们打开城门,准备放行。宣伽翻上马,茶队的下一站是葆州。离开葆州北上到达涿州,再往北走一百五十里,是奚人曾经的国都,而今汉人的北境大门——焉陵。
黄河北岸、焉山以南是广达千里的平原沃土,太行山的轮廓隐伏于西面的天际线外。天空呈现出冬春交替时特有的荒芜,成群的大雁从南方的池沼深处飞来,经过深州,又飞往焉山外的茫茫林海。
在抵达葆州之前,商队要经过一段荒地,这段荒地原有几座村镇,因为交不起焉陵之战的战争税,村里人陆续北逃或落草为寇,村子也就荒了下来。
早晨关二丢来几块磨刀石,让所有人把刀磨利了,这段荒地是到营州前最凶险的一段,过了这段,之后的路也就好走了。
宣伽打算进入涿州后便离开商队。商队带着三大车茶叶,行进速度比他单枪匹马地走要慢上许多。
到了下午,头领带着商队挑了处桦树林歇下,让队里的人去河边给马喂水。宣伽用河水洗了把脸,听到队里有人说:“你说靺鞨人会不会把营州的榷场关了,不让咱们做生意?”
另一人说:“不会,咱们卖的是小团茶,又不是卖盐卖铁。”
“可早些年朝廷和奚人打仗的时候,涿州那些榷场不是全关了么?”
对方答不上来,关二说道:“不怕,要是关了咱们就不走榷场,使点钱让鞑子兵替咱们卖。”
宣伽抹脸的手停了停,不走榷场就是私运,朝廷明令禁止商人在边境私售货物,抓到就是抄没资财和鞭笞杖责的重刑。宣伽看这支商队的武装并不算好,未曾想关二却有这铤而走险的胆量。
宣伽靠在桦树上坐了一会儿,太阳缓慢地沉入地平线,林间的树影变得狭长。头领吹了声口哨,喊道:“走,上路——”
他话音刚落,一只飞箭遽然射来,一箭洞穿他的脖颈!
“赶车!赶车!出林子!!!”
黑暗中的猎手们逼了过来。
林中响起嘶哑的惨叫,出口只有三十步之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悬崖的边缘。
宣伽心脏狂跳。冰冷的箭风从他耳畔擦过,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他被乱石绊倒在地,枯枝刺入小腿,飞箭再度逼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
死。
像脑浆横溢的孟元朗,像绝望抽搐的挞懒,像葬身的虎口父亲——
他不!
宣伽拔出枯枝,向前飞奔,月亮升起,最后一缕日光钻入草缝,他闭上眼,矮身向前扑去——
箭锋射中地面,林子被甩在身后!
“上马!!”关二声嘶力竭地喊道。
宣伽跳上马去,俯身策马,马儿冲向开阔的平原,商队再次汇于一处!
“是谁把的风!”关二一把甩开缰绳,狂吼道,“眼睛瞎了吗!”
每个人互相看对方,那天把关二叫成“关羽”的高个男人站了出来。
关二举起马鞭,不由分说地打过去!
人被鞭子打倒在地,痛得蜷缩起来。关二指着剩下的唯一一辆太平车,冲他喊道:“你他/娘给老子赔!”
那人不说话,关二几鞭子下去,眼看那人就要被打晕,宣伽抬手拦住鞭子,对关二道:“别打了,有办法拿回来。”
关二停下鞭,扭头看宣伽,说:“怎么拿!冲回去找死?!”
“那片林子很稀疏,藏不住人,附近也没有小山和丘陵,强盗应该就藏在那些荒村里。”宣伽说。
关二拧着眉头,听宣伽的话有几分道理,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收起鞭子,回头清点人数,原先的八人还剩五人。
“方才路过了好几个村子,”关二说,“走,一个个找。”
一行人扯下几块黑布,将马蹄裹住,重新上了马,沿来时的路南返。路过的第一个村子墙倒屋塌,道路业已湮没,找寻一圈,商队一无所获。第二个村子尚有几名老妪,皆已落齿脱发,枯槁如老树。第三与第四处村子挨得极近,在村口掠了掠,宣伽朝关二摆手,示意他靠近。
第四处村子的村口立着一幢惜字亭,积着没烧净的纸,宣伽将纸亮给关二看,纸上是练的字。
村子荒成这般模样,仍有心情练字的只会是读书人。一个荒村里住着读书人,并不寻常。
商队将马匹和太平车拴在村子外,留下一人把守。“拿好刀和弓,”关二回头对众人说,“走!”
进了村,宣伽跟在关二身后,贴着废弃的屋舍缓步前进,再走十几步,前方忽然出现火光。三个土匪点着火把,正在查看抢来的那两车茶饼,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在纸上抄抄写写,似在记账。他们身旁另有十几人,或站或坐,略一数,不下二十人。
关二握紧手刀,宣伽低声说:“找几处屋子点火。”
“不行,”关二说,“得等人和马睡熟了再下手,弄死就带着东西跑。”
“到村口还有一段距离,茶车太重,土匪会追上来。”
关二看向宣伽,宣伽接着说:“让守在村口的人往地上撒点铁蒺藜。”
关二觉得这法子行,点头安排下去。
宣伽绕到马厩后方,试了试围墙的高度,发现垫两块砖便能翻过。
夜渐深,土匪们吃完饭,往茶车上罩了一块油布,将车推到一处院中,便各自回去休息,留下三人守在檐下。
春寒料峭,夜间更甚。留守的三人冷得牙齿发颤,便堆了火塘,围在火边喝酒。关二看时机差不多,对宣伽和其余两人招招手。四人行动起来。宣伽深呼吸几下,翻上围墙,骑在墙头,确认马厩内的十匹马正闭眼休憩,便引箭拉弓,一箭射/穿三步外那匹黑马的脖颈。
黑马尚未倒下,宣伽再次拉弓。马匹倒下的动静太大,宣伽加快速度,九箭连发,马儿抽搐着接连倒下。
拉弓极耗臂力,宣伽的左臂不久开始颤抖,他只好松了左手,换上右手。
一箭斜斜地没入马背,马儿嘶声陡起!
屋内的土匪闻声,立时夺门而出!
宣伽弯弓再起一箭,关二带人杀完三名土匪,抢上其中一辆茶车,一抖绳索,宣伽随即跳下围墙,沿着墙根奔向村口。
十几骑土匪紧追茶车,眼看刀锋就要触及茶笼,关二一刀扎向马背,马儿嘶叫着冲出村口!
铁蒺藜的寒光闪过,匪群如风中的麦浪般接连倒下。宣伽跃上马背,迎着旷野的大风,随商队驰向北方!
远离村落后,商队停在河水边,稍事修整。关二左臂中了箭,靠在一块小腿高的岩石上等着拔箭。
队伍救回一辆茶车,也损失一人。
宣伽站在河水边,抱着马头,黑夜洗去了夺车时的悸动,春日的草露打湿马蹄,他轻轻躺下,疲惫地阖上双眼。
然而,匪祸并未结束,当夜,商队不得不再度出发。
前往葆州的路途漫长而单调,春风从南方吹来,追赶他们北上的步伐,沿途的衰芜渐染层绿。
五天后,商队向一里外远眺,阳光下的葆州城屹立于平原之上。
宣伽入城后,发现街道上挤满马匹车驾,竟是打算出城的百姓。
询问城卫才知,历经二十六日,蓟州城沦陷,靺鞨原地整兵,翌日开拨焉陵。
而如今,是这条消息传入葆州的第三天。
宣伽魂不守舍地吃着一碗水滑面,被竹刺狠狠扎中嘴唇,疼得抖了一下。关二转过头看他,问:“都这情形了,还要去焉陵?”
“去,”宣伽说,“什么情形都要去。”
关二咂摸了一会儿嘴,说:“你到底去探什么人?好歹一起干过土匪,还是不愿说?”
宣伽沉默须臾,对他说:“内人在焉陵。”
“喔,”关二露出恍然的表情,“怪不得这么着急,她怎么没跟你在一块儿?”
“家里出了变故,他去焉陵避一避,””宣伽说,“处理完家里的事,我就来找他了。”
“乱世夫妻多磨难,”关二竟掉了滴泪,抹了抹眼睛,说,“腊月里大儿害了痨病,家里实在没钱,等跑完这趟,就回福州老家,再不出来了。”
宣伽这才知道丢了茶后关二为何暴跳如雷。
“关二,不好了!”队里一人急匆匆地跑来,喊道,“听人说鞑子把营州的榷场给关了!”
“几时的事?”关二忙问。
“就这两天,”那人说,“现在怎么弄?”
关二点起烟枪,说:“就按我之前说的,买通鞑子兵,把东西运过去。”
“鞑子兵要看咱们人少,把货给抢了怎么办?”
“桥到船头必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将这两东西卖到葆州,咱们连吃饭的钱都收不回。”
那人只好答应下来。
得到营州榷场关闭的消息后,关二明显地焦虑了起来。添置了几捆箭镞,收拾停当便整队出发,离开葆州,前往涿州。路上他添了一次又一次的烟丝,到后来咳嗽不已,只好丢开烟杆,灌了几口水。
四人星夜兼程,终于在两日后赶到了涿州。
怎知,涿州城已经大乱。
知州携妻眷弃城而逃,城内士兵涌入粮铺盐铺,哄抢而去。守军溃散如丧家之犬,焉陵即将沦陷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每个人都盘算着如何在靺鞨人打到涿州之前逃出城,城中四处是抢米抢肉的百姓,城门大剌剌地洞开着,竟是一幅已沦陷敌手的情景。
“涿州人被鞑子打怕了,”商队在一家面馆休憩,面店老板对他们这么说,“当年焉陵沦陷,奚人也打到了涿州来,将涿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城里十万百姓最后只剩下不到千人。守军怕得不得了,平日见狼烟升起都会想着怎么逃跑。”
大梁畏惧胡人,不愿打仗,这种情绪从朝廷蔓延至北方边境,便有了涿州如今的情状。再则大梁在军事上奉行强干弱枝的国策,地方军的战斗力全然无法与胡人相提并论。
不仅如此,因为大梁天灾不断,每次干旱及洪涝过后,朝廷都会将众多流离失所的男丁纳入地方军军中,以避免难民们起兵作乱。
而这些被编入军中的男丁,老弱皆有。朝廷不辨良莠,统统纳入军中,加之地方上并未严格执行服役期满便命士兵复员回乡的规定,部分地方军中竟有年逾六旬、毫无战斗力可言的老翁。
惠帝当年支持王业琛施行新法,有一条就是要裁剪地方军的人数,提高地方军的战斗力,但因党争等种种原因,新法被废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大梁的地方军便始终如死水一潭。
宣伽焦心如焚,将一酒囊的酒灌了大半,喉咙火烧般的疼。现距焉陵只有一百五十里路,连夜赶路,最快八个时辰便能赶到。关二看他着急,也不在涿州多加停留,补充完盐和水,就策马上路,朝东北方向进发。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