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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京府的公廨由三进院落构成。府尹的办公厅,判官、推官所在的使院,管勾刑狱的府院,由南向北,一字排开。左、右军巡院,六曹,刑狱则分置于三个院子中。
府尹的治所是一座五开间的厦两头造(1)建筑,进入第二进院子,再往前走七八步,一座灰瓦黑柱的小厅内,数名青衣的孔目吏伏首案间,手中毛笔闲闲地挥动,大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宣伽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祁京府交接,府内官员对他的到来几乎一无所知。
此时,一名年轻的孔目官捧着一打文书走向宋恪。他注意到宣伽与王舣两人,并不惊讶,先朝宋恪行了个礼,便将一张纸卷在他面前徐徐打开,道:“宋判官,今早一名龙津街的妇人递上状纸,说她的官人半月未归,希望府内派人去寻。还有,前些日子从‘幽市’抓的那批伙计和客人在陆陆续续地翻供,他们的供词......嗯,您先看看吧。”
宋恪见宣伽紧紧盯着文书,笑道:“肃王殿下,请。”
说着,将手里的文书递给宣伽。
小孔目官显然被“肃王殿下”四字给吓了一跳,立即瞪圆了双眼,过了片刻,才慌忙想起该给宣伽行礼。
宣伽捧着文书斜向王舣,王舣读完,道:“宋判官,你前几日送到我府上的文书,我大致浏览了几遍。‘幽市’一案是前任府尹主办的,已经结案,为什么会有新供词?”
“幽市”案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是个不大不小的案子。
“幽市”的“幽”,说的是祁京的地下沟渠。祁京的地下沟渠极为深广,乞儿流氓一向喜欢藏匿于此。就在两个月前,一群盐商、酒商暗中聚集在城中堙塞的沟渠内倒卖盐酒,赚取利益。恰好因为地方隐蔽,人也不多,一时倒也未引起官府的注意。
可发展到后来,“幽市”的乌合之众越聚越多,“幽市”内也卖起了各类乌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偷来的首饰头面、金钗银环、绸缎布匹。更有甚者,竟做起皮肉生意,明面上嚷着卖酒肉,暗地里却在卖“人肉”,因而这地下沟渠也渐被叫成了“无忧洞”。
但说到底,地面上也在卖这些东西。大梁律令并未要求商人不许在地下沟渠内做生意,倒卖盐酒倒够的上犯罪,但卖杂货、卖女人,却远远够不上。
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幽市”一夜间便被前任府尹盛明喆一锅端了。掌柜、伙计与顾客统统被祁京府收押于狱中,逐一拷打审问。刑罚之下,司录参军们逼出一名所谓的幕后主使——参知政事李元若。
口供称,李元若伙同河北路转运使袁道安在“幽市”内倒卖军需物资,“幽市”的其他小生意仅仅是他们的一层障眼布。
宋恪的目光在宣伽与王舣之间来回,见宣伽迟迟不开口,心下奇怪,答道:“定刑后,总会有犯人因刑罚太重而试图推翻之前的供词。少尹能否让我看看供词的内容?”
拿到文书后,宋恪快速读完,不禁皱起眉。
文书上,犯人指出,前任祁京府尹盛明喆也插手了“幽市”的买卖,与李元若、袁道安一同倒卖军需物资。即将被抄家的几名“幽市”掌柜,只是他们的掮客,并非主谋。
“是谁最先翻供的?”宋恪问小孔目官。
小孔目官答道:“是一家行院的假母。”
“我去看看,”宋恪用眼神示意小孔目官,“带路。”
宣伽与王舣略一对视,跟上宋恪。
祁京府的刑狱设在第三进院子内,面积与前两进院子之和相当。守在门口的军士见宋恪带着两名陌生人,也不加阻拦,直接放行。
狱内如同另一重天地。
没有光。砖地覆着一层黄褐色的垢,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烛火幽暗,没有人说话,声音被隔绝在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外,可闻彼此的呼吸声。
宣伽走在王舣身侧,他们每经过一处囚牢,牢内便会响起沙沙的稻草摩擦声,接着一道道阴郁而茫然的目光就投在了他们身上。
快到拐弯处时,宣伽发现右侧的牢中坐着两名半大少年。他们的乱发披散在面前,只露出一半的脸。那一半脸暗黄发黑,起了死皮的嘴唇像干瘪的林檎果(2)。但他们的眼睛却很明亮,像夜猫似的,一眨不眨地与宣伽对视。
宣伽愣了愣,问宋恪:“这两个小孩犯的是什么罪?”
宋恪回头看了看宣伽所指,回忆片刻,道:“他们是偷儿,从城外来的。得手几次后被主人发现,就进来了。”
王舣看他一眼,无声地询问。
宣伽摇摇头表示“没事”,一行人复又向内走去。
假母桑娘在拐弯后的第三间牢房内。她斜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听到动静,转过身,面孔看上去有三十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斜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牢外四人。
“开锁。”宋恪对狱卒吩咐道。
狱卒取下钥匙,哗啦啦的响声过后,牢门吱呀一声,开了。
狱卒进牢捉人,桑娘面上的寒冰忽然碎了。她笑吟吟地娇骂:“嗳,又想揩奴的油!奴自己能走。”
“走!”狱卒推她一把,她趔趄一下,扶住牢门,扭着腰走了出来。
狱卒将桑娘押至刑房内,一行人坐了。宋恪清清嗓子,问桑娘:“你的罪只是打三十板子、罚一百两银子,为什么要翻供?”
桑娘面上冷淡:“只是打三十板子、罚一百两银子?官爷真是饱汉不知饥汉饿。奴辛辛苦苦管教出来的十几名姑娘,到头来被你们弄走了,奴的损失何止一百两?”
宋恪敲了敲桌子,未待开口,狱卒却掐了桑娘一把:“别扯有的没的!老实回答宋判官的问题!”
“哎!”桑娘捂住手臂,叫道:“奴说的没错呀!你们官爷不仅弄走姑娘,还搞她们,奴再拿去外头卖,人家嫌脏!不值钱了!”
宣伽头一次见这样的女人,吃了一惊,转头去看王舣。
王舣正盯着宋恪看,并未注意他的目光。宣伽心下像被扎了一针,酸酸的,说不出的不畅快。他抿起唇,继续听宋恪问话。
“我记得你是蔡县人,为什么会来京师?”宋恪问。
“京师的恩客肯为姑娘花钱,乡里的男人比不了。”
“你所说的‘恩客’,”宋恪冷笑,“是盐商陈延桥?”
“官爷从哪儿听的瞎话?陈二就是个老钟馗,占着阿玉却不舍得花钱,搞得小鬼都不来上阿玉的门!他算哪门子的恩客?”
“是么?”宋恪看向狱卒,“押阿玉进来。”
狱卒得令,抓着钥匙奔向另一间牢房。
少顷,叫阿玉的女人被押了进来。
阿玉看见桑娘,微微张大眼睛,转头去看宋恪:“宋判官,不是都已经审完了吗?”
宋恪扬扬下巴,指向桑娘。阿玉问:“妈妈,到底怎么了?”
“小贱/人知道什么!陈二把她当傻子糊弄的!”桑娘瞪一眼阿玉,阿玉懵然不解,问:“陈二不是跑了么?妈妈怎么提他?”
宋恪说话了:“贩卖私盐五十斤以上是杀头的罪。以往包庇或知情不报的女犯,皆充入军中为营/妓。考虑到你经营妓/馆,罪罚或许会改成四十脊杖。寻常男人二十脊杖便成残废,女人的话,恐怕命也就没了。”
桑娘咧嘴一笑:“包庇?知情不报?官爷在说什么?”
“在说你对陈延桥贩盐一事知情不报,”宋恪盯向阿玉,“你的那副金头面不是自己买的吧?”
阿玉闻言,僵在原地,默然不语。
“阿玉,”宋恪冲狱卒挥挥手,狱卒转身走向墙边的一排多格木柜前,取出一个菱花形漆盒,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支流光金簪。
宋恪拿过簪子,在手中转了转。桑娘眼珠跟着簪子动,说:“这支簪子是阿玉用私蓄买的。怎么?”
“既然是私蓄买的,”宋恪笑笑,捏住簪子尖,将簪子的头对着桑娘,“为什么上面会刻着‘桥玉’二字?难道阿玉姑娘愿意反送男人簪子?这倒是件稀罕事。”
阿玉脸色发青,频频看向桑娘,嘴唇几欲张开。
桑娘手指冒汗。她暗暗将汗液揩在膝头,面上仍勉强笑着:“男人能送女人,女人就不能送男人么?”
“昨晚有军士在刘家庙外抓到一个高个男人。”宋恪收回簪子,递给狱卒,缓缓道:“他有三十多岁,却不蓄须,和一般男人很不同,我想……”
“宋判官……那……”阿玉哽了几下,“那支钗子……是陈二给的……”
“贱/丫头,闭嘴!闭嘴!”桑娘的嗓音尖锐得破了音,像摔碎瓷器的声音,“那不可能是陈二!”
宋恪的右手猛地锤在桌上,桌子被带的颠簸一下:“陈二在哪?说!”
“奴怎么会知道……”
“阿六,拿鞭子,”宋恪又补一句,“要蘸盐水的。”
桑娘被另两名狱卒推搡着,押出刑房。刑凳被放在两排囚牢夹着的走道上。桑娘“呀呀”地尖叫着,脸朝下,被压在冰冷坚硬的长凳上:“奴真的不知道——”
“啊!”蘸水的皮鞭抽下去,一下,两下,响声异常清脆,站在一旁的宣伽连忙阖上眼,侧过头去。
“啊!”
“啊!”
桑娘的惨叫惊动了其他囚犯,许多颗灰蓬蓬的脑袋像算盘上的算珠一般,纷纷抬高了,挤在两道木栅间,眼中既有恐惧,惊讶,更兼压抑的兴奋。一时间,切切察察的低语声不绝于耳。
“奴说!奴说!”
桑娘珠泪纵横,鞭打尚未结束。
“陈二被李相公抓了!是他让奴告发的盛府尹,不然陈二就得死!”
宋恪道:“盛府尹是否参与了幽市的买卖?”
“奴不知道……李相公只让奴带着其他人一块告发盛府尹……”
宋恪抬起手,示意停止鞭打。他走到桑娘面前,蹲下来,问:“牢里每日都有巡吏,李相公是如何接触到你的?”
桑娘歪过脑袋去看宋恪。她额上汗水涔涔,嘴唇在方才的鞭打中被咬破,齿间亦沾着点点鲜血。她的眼神飘忽不定,须臾,看向站在宋恪背后的狱卒阿六。
阿六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即刻跪下了:“宋判官!这贱/妇乱泼脏水,小人没有!”
宋恪不理会他的话,摆摆手,阿六身侧的两名狱卒,立即将阿六反剪在地。
阿六被绑上刑凳,他连连喊冤,却抵不过几鞭下去,喊声便成了惨叫声。
“宋判官,小人没见过李相公!她在乱说!她在乱说!”
宋恪心平气和道:“打你不是因为你交通外人,教唆犯人翻供……”
阿六瞪圆了眼睛,再看桑娘,忽然明白过来,喊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不该碰她的姑娘!是那小蹄子先行引诱的啊!”
桑娘虚弱地冷笑一声:“放你/娘的屁!那小贱/人还没破瓜(3),懂什么引诱!”她转头去看宋恪:“官爷,您随便问个人,当时他们全听见了!我姑娘在那儿叫啊,声音比挨刀子的人还尖!”
阿六狡辩不成,转而道:“判官,别打了!小人赔她钱就是了!别打了!”
宋恪不置可否,问:“你何时与李相公的人勾结上的?”
“小人没有!小人怎敢勾结外人!”
宋恪拧眉看他,桑娘忽然开口:“官爷,的确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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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歇山式建筑,也即九脊顶建筑。
(2)林檎果类似苹果。
(3)比喻女子破身。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使用了这一说法。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