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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时已过五更,候在殿外的太监盯着殿内,看有臣子往外走,咔啦一声把殿门从两边打开,是一大片朝暾,裹着冷丝丝的晨风跌进殿中,黄晕浓重地漫过整片砖地,拖出人们斜斜、长长的影子。屋脊下传来朝臣们疲惫的叹息。站了半宿,上了年纪的大臣此时已累得走不动路,由一群小黄门抬着往宫门外送,剩下年纪轻的没这等福享,只能拖着酸麻的两腿自个一步步走。
宣伽慢腾腾地出了宫门站到城墙下,王舣去了吏部领委任状,他在等他一块走,以往调入祁京府这等与六部平行的官署,须走三四道程序委任状才得到手。自裕安僭位,朝堂换血,一时间,来吏部卸职任职的官员太多,得了裕安首肯,吏部的官员干脆将授官的程序简化,简单拿张委任状便算上任,也算随事制宜了。
去完吏部还得去户部,安置流民、防备疫病的银子要等户部拨付。京畿富庶,城外的村镇甚多。围城前后涌入京城的百姓有近五千,而每日入城的人还在不断增加,连带着南壁的将官不得不逐步封锁城关,把许多村庄因兵燹遭毁的农汉村妇拦在城外,先让身携银钱的商贾入城。
等了许久,看天色从深灰褪为淡紫,逐渐透出朦朦的青蓝色,接着又漂了一层澄淡的冷白,王舣仍旧没来,天却彻底亮了。
宣伽心底闪过疑虑,正要朝宫门望,王舣手里拿着委任状,却是慢步来了。
人看上去不大高兴,两眉像压了石头,烦闷全写在面上。
宫门前停着王府的马车,守门的侍卫和太监的眼神不住往这边走,宣伽和他错了错眼神,先上了车,沿着御街走出一段,又停在路边,等王舣慢慢赶上来。
纤竹一样的身影走来了,宣伽接过他递来的手,把人拉上车:“户部那边不肯拨银子?脸色这么坏。”
王舣慢慢叹了一声:“拨是拨了,但杯水车薪。”
“拨了多少?”
“一千二百两银子,是总数,不是单安置流民这一项。”
宣伽稍一合计,明白过来——五千多的流民,按战前每石米三两白银的价算,即便将流民每日的用粮压到一升,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全用于买粮,也只够五千人吃上八天。等这八天一过,两国是战是和尚在未定之天。五千多张嘴等着吃饭,少给一天粮,饿死的人便不知有多少。
宣伽:“是陛下批的数?”
王舣:“政事堂批的,马尚书的意思是城防司那边急着用钱,须先解决城防司的难处,才轮得到祁京府。陛下说城防有失要追责,是将城防司的权位抬到了六部与祁京府之上。”
宣伽:“不能直接拨粮?”
王舣:“户部的意思是现在粮食比白银金贵,首先要养活士兵、京官与百姓,城外流民的口粮得往后排。”
宣伽:“我府上还有余粮,下午让人给你送过去。”
王舣:“那点粮就算了吧,王府里几十口人还等着你养活呢。”
宣伽:“能补点是点,多的我去想办法。”
王舣望着他,有些惊奇:“你有办法?”
宣伽:“等成了再告诉你。”
王舣:“你想预支禄米?”
除了这个,王舣想不出宣伽能用什么其他途径弄到白银或粮食。
宣伽摇头:“不是,安心等着,八天后一定给你送到。”
王舣嘴角一弯,笑了起来:“行,别是去偷去抢就成。”
“哪儿能?又不是土匪。”宣伽轻轻揽住王舣,让他靠到自己的胸口,“歇会儿吧,一宿没睡了。”
“嗯。”王舣动了动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也靠会儿。”枕在他的颈窝里阖上了眼。
等王舣的呼吸匀和下来,宣伽垂眼,缓手撩起他的长发,懒懒地绕着,想着,一双澈亮眼瞳乌黑如漆,晦默地注视着怀中人。
路达报出祁京各粮行的粮价时,王舣还是吃了一惊。
没有一家低于一石四两白银。
以往京师粮价最高时也不过一石三两二,虽则城里尚未查出疫病,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仍得留出一部分备而不用。盘算下来,用于购粮的白银至多一千两,一千两勉强能管五千流民六天的口粮,那么往后怎么办?
王舣坐在椅上,入神地盯着价目表:“熙和、雍和这两家粮行的米价最高,我记得这两家是吕家吕鸿哲的产业?”
路达将头一点:“禀少尹,熙和、雍和的确是吕家的,有百姓说围城当日吕家的粮行就开始抬价,接着其他粮行闻风知向,也紧着将米价往上抬。”
王舣:“围城当日抬价,吕鸿哲怎么有把握靺鞨人不会几天后撤兵?兵部的人泄了军情?”
路达:“确有这可能,毕竟京里也不乏私相授受的官员巨商,比如先前去职的李元若便被查出来是邀雪楼的暗掌柜,原先下官还奇怪过,为什么祁水过御街那段明明有夜禁,但每逢过年过节在那儿驾着游舫听戏赏曲的官员却多如牛毛,原来就是李元若卖的面子。”
王舣:“宋判官接手过吕鸿哲抢田的案子,你把他叫来,我有事问他。”
宋恪进屋后朝王舣拜了拜,坐到椅上,王舣被调到焉陵后他兼着祁京府牧,旬日来登记流民、安排住所,祁京府的大小事都管在手里,看着憔悴了不少。
见宋恪已经取来了方家庄的案卷,王舣淡淡一笑:“宋判官心细,刚想叫路达取案卷你就带来了。”
宋恪递上案卷,坐回椅子上:“心细也累人,快给这群流民折腾死了。”
王舣抬头看向宋恪:“不好管?”
“嗯。”宋恪无奈地笑了笑,“盗贼太多,府里的监狱不够用,还得跟大理寺借地方关人。”
王舣:“挑几个重罪的上刑,要疼但不伤根本。”
宋恪点点头:“少尹说的是,下官刚派人押了几个用刑,正搁使院外捆着。”
王舣放下心,低头读起案卷,俄顷,他问:“案子因无粮可还而起,最后却还上了,村汉的粮是从哪儿来的?”
事情过了近一年,宋恪需要回忆,王舣将案卷递给他,宋恪飞快扫了几眼,想起后说:“是方氏粮行的行主替他们还的,方行主是方家庄出来的人,吕鸿哲抢田那会儿也替另十几户还了粮,是个善人,可惜后来卖次粮把自家招牌砸了,去年八月便给吕鸿哲吞并了。”
王舣:“以前听说过方氏粮庄,襄楼也从方氏买粮,方氏的粮品按说不错,次粮是怎么回事?”
宋恪顿了片刻:“官宴上有人说方氏得罪了朝中大员。”
一个粮商怎么得罪朝中大员?王舣合上案卷,站起身:“去吕鸿哲的粮行,就跟他买粮。”
站在一旁的路达听到这话望了过来:“少尹,吕家的粮食一石卖四两五!”
王舣:“价钱可以慢慢谈,吕鸿哲有发国难财的本事,想必不介意卖祁京府几石廉价粮。”
到熙和粮行的时候,刚过卯初,粮行快打烊,铺里的伙计窝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像缩在茧里的胖蚕,恹恹地,没精气神。看到路达从门外进来,犯冬困似的眨了眨眼,缓缓转动脑袋,抬起腿一步作三步地走出柜台:“要多少?五十石以下不卖。”
路达以往办差时和不少商户打过交道,其他商户见到官府,通常就顺从地配合了,芝麻官大小也是官,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商户这还是头一回遇上。
王舣跟在路达的身后走进粮行,红色官服长帽翅,伙计一看,神色登时变了,再望路达一眼,眼神里已含了畏惧:“官人大驾!快请!”说着搬出两把椅子放到柜台旁,就要去筛茶,王舣打断他,说:“吕行主在么?请他出来,祁京府有生意与他谈。”
伙计:“官人稍等,行主在楼上谈事,草民这就去请他!”
“不用请了,我上去。”王舣走上台阶,路达跟在他的身后,见状伙计忙跑上来拦在两人面前:“草民去就好!不敢劳烦两位官人。”
二楼的门口挂着竹帘,丝竹之音徐徐袅袅,帘缝下透着点昏黄的光,不像在谈事,像在宴娱。伙计打帘入内,少顷,一身松绿软缎的吕鸿哲款步走来,见到王舣和路达,谄笑着一打躬:“劳动两位官人跑一趟,买粮谴人递封信便是,二位官爷怎么就亲自来了!”
王舣淡笑着望他:“当官的吃的也是百姓的粮,没道理对阁下呼来喝去,吕行主方才和谁谈事?请出来同坐吧。”
吕鸿哲:“二位官爷进阁谈,草民先替好友赔个不是,方才听草民要谈生意,他已先一步回去了。”吕鸿哲引王舣与路达进阁内坐下,遣走正抱琴而坐的娇面女伎,笑着问:“官爷要买多少石?说个数,草民即着人给贵衙送去。”
王舣:“二百二十石,赈粮的款项有限,行主别嫌少不卖。”
吕鸿哲堆笑:“贵衙买十石草民也愿随车送上,怎么会嫌二百二十石少?”说完将手一拍,闻声伙计闪进一面屏风后,取出一大一小两只彩釉瓷瓶,奉到案上,说:“贵衙来敝行买粮就是看得起草民,平日草民爱收藏点前朝的破瓶旧罐,这两只劣瓷还请二位官爷笑纳。”
王舣一笑,说:“行主的好意本官心领,瓷瓶不必送了,倒是粮食的价钱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吕鸿哲站起身,遣伙计端来几罐样米,放上案,说:“价钱好说,官人看看要哪样?”
王舣不看样米,只说:“最便宜那种一石多少?”
吕鸿哲怔了怔,随即报了个数。他问:“这种是囤了两年的陈米,官人确定要这种?”
王舣点点头,说:“赈粮不讲究那么多,行主取二百二十石装车吧。”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