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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图母未必会遂陛下的愿带走裕安。”宣伽说着这话,心里静静的。宣珩与宣承是他的同胞兄弟,一个大哥一个二哥,一个谋害他放逐他,一个相处间如履薄冰,天家的亲情让他无来由地疲倦。明瀚不懂得他的疲倦,他忠于皇室,被抛弃的天子也是天子,他会设法救回宣承,不因为宣承是裕安帝而因为宣承皮肤下流淌着宣氏的血液。
让他们去争去夺吧。见血的会是谁?
帐子外突然地喧腾,明瀚抬抬手,示意明舒去看看。明舒收起药瓶,出帐不久便折了回来,说:“是王大人带回来的俘虏,他们今日离开军营回北方。”
“这些俘虏都是什么人?”明瀚边问明舒边曲起右手食指,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叩。
“力役、木匠和铁匠都有,还有好些熟悉各州县地形的当地人。”
“卢图母的军队里没有随军的工匠?”宣伽问。
“这倒不是。”明舒坐下来倒了杯茶给宣伽,说:“靺鞨工匠的技艺无法与汉人工匠相提并论,靺鞨人不善于攻城正是因为攻城器械的制作水平跟不上,卢图母很清楚这点,就命令这群工匠把咱们的攻城器械仿制出来给他手底下的士兵用。”
“好在逃出来了。”宣伽心神微动,一个念头冒上来无法收回,他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水,站起身看向明翰和明舒:“那么我也不久留了,明公您且好好养伤,陛下那边我会尽力劝,您放心,我前面说过,陛下是识大体的人。”
明瀚淡淡一笑,要的就是宣伽去劝,武将干政本是大忌,他已经破了一次例,今后再不防范,怕未等与卢图母正面交战便会因言官的弹劾而去职致仕。
“有劳肃王殿下!”因为上了药,明瀚不方便站起,于是望着明舒说:“去,送送殿下。”
明舒“哎”了声,起身掀开帐帘:“请吧殿下。”
宣伽往外走,明舒亦步亦趋地跟着,宣伽回过头拦住他:“也就几步路,一会儿便到了,明防御请回吧。”
“没事,”明舒摇头笑了笑,“臣现在回去明经略会不高兴。”
宣伽只好让他跟着走,等明舒离开后,宣伽打帘入内,王舣许是去递交奏章了,并不在。宣伽放下心,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又从行囊里掏出几锭银子、几张揉皱的银票,收进袖中走到帐帘后,将守帐的卫兵叫进来,低声对卫兵说:“你去追那群刚离开的俘虏,让他们到昨夜的战场去,把那些靺鞨兵尸体的盔甲扒下来穿上。”
说完他将袖子里的白纸、银锭和银票一道交给卫兵:“银锭你拿去分给他们,然后将这张纸交给带头的人。这银票是给你的,收好。”
卫兵懵懵懂懂地接过白纸、银锭和银票,宣伽看了眼帐外——空空荡荡,巡逻兵刚刚走过。
“去吧,遇上盘问就说是去替陛下办事。”宣伽叮嘱卫士。
卫兵迟疑地将头点了点,宣伽定定地看向他,卫兵会意,不敢再耽搁,立刻快步走了。
不等宰执们的扎子达到营地,子时的帅帐前便点起了两盏黄灯。宣珩牵着马站在火盆旁,森白的脸浸在橘红的火光里,似等得不耐烦,目光来回地睃,一双麂皮靴在地上踩出数道巴掌厚的坑。
“明经略来了!”他身旁一个小内侍喊道。
宣珩立刻抬头看去,明瀚来了,带着几十名身着麻衣麻裤的牙兵,步子放得很轻,刻意压低了动静,怕的是惊动营地里的其他人。
宣珩朝明瀚招手,随即转头看向身后的内侍:“去请肃王,让他和王楫之马上过来。”
内侍领了命飞快地离开,明瀚这时也走到了宣珩的身前,他右侧的牙兵向宣珩捧出一件灰扑扑的外衣,明瀚对宣珩解释道:“陛下请换上,这样入城时更安全。”
宣珩轻轻点了下头,接过衣服利落地穿上,边穿边问:“东南门迎接的人到了么?”
“蒋殿帅亥时到的,”明瀚仍做武将打扮,拱手对宣珩禀告,“都准备好了。”
明瀚说话的当口,内侍举着火烛回来了,宣伽走在最前,王舣缀在他身后,三个人快步靠近帅帐。
“行,人到齐了。”宣珩扫了三人一眼,扶住马鞍跳上去,“走!”
军务在身,明瀚将人送出两里后即回了营地,队伍从孙家浜出发,乘着月色沿村野小道往祁京城的东南门走。
东南门是道水门,抵达后仍须坐船,宣珩提前知会了蒋淞,蒋淞亥时便提了几艘结实的小船等在岸边。等队伍临近东南门,城楼上的梁军接到讯号,迅速聚集起来,架千里镜的架千里镜,开弓的开弓,提防着可能来袭的靺鞨士兵。
卢图母这次攻打祁京带的兵并不多,祁京城城周宽逾七十里,将所有的靺鞨士兵排开后也不能绕城一周。西北门和北门成了交战的前线,而南边的东南门与南门无一兵一卒,白天人马商旅往来频仍与昔日并无分别。裕安帝被俘后,城里的百姓不敢再轻易走东南门与南门出城,两道城门一时冷清下来,给宣珩回城提供了便利,无需专门派人将看热闹的百姓驱散。
远远地就看到了殿前司的士兵,殿前司统一穿银甲,蒋淞也不例外,戴着银白的兜鍪站在河岸边,手下的士兵牵着锚链站在一边,等宣珩带着人一靠近,便将锚链拉到船上,把跳板放出来,让一行人上船。
蒋淞来之前特意命手下人在第一条船上准备了杏黄色的绣墩,宣珩跨下跳板后,蒋淞躬身指向船篷里的绣墩,笑道:“陛下快请!”
宣珩入了船篷,坐下后看向蒋淞,问:“几位宰执都看过国书了么?”
蒋淞站在船篷前,听到问题把腰一弯,回答道:“回禀陛下,都看过了,孙相不同意割地一项,没有签字,其他的宰执们都签了。”
宣珩蹙起眉,顿了顿:“蒋卿。”
“臣在。”蒋淞抬头看了宣珩一眼,似是读出了什么,向前走几步,低下头说:“孙相主张用金银钱帛赎回裕安帝,说裕安帝是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受蛮夷挟制有辱国威。”
“那么蒋卿怎么看?要不要赎回裕安帝?”宣珩不咸不淡地问。
蒋淞知道决定往后政途顺畅与否的时刻来了,不免深呼吸一下,放松后说道:“让亲王受制于靺鞨,情理上恐难服人,但国不堪贰且裕安帝不义不仁,为朝局稳定、顺利击退靺鞨人着想——”他抬起手将手心往下一压,“必须如此。”
宣珩微笑着说:“昔日郑庄公放任其弟太叔段屡行僭伪,直至太叔段篡权谋乱才出兵镇压,而史官描绘这段时却并不偏袒被篡权的庄公,那么,百年后史官又会怎么写朕呢?”
“史官不过是一群不统国不参政的书蠹,文词百般华美又如何?单让他们统管半日的京师诸事,京师便会乱作一团。只会说不会做的人最无用,陛下何须在意这些人的看法?”蒋淞沉声说。
宣珩怔怔地看向蒋淞,忽然站起,轻快地笑了:“得卿一语,如醍醐入焦肠。”
“臣不敢。”蒋淞谦卑地躬下腰,退到船篷外,背过身望着银波荡漾的河水,缓慢露出一个笑。
离开东南水门,宣珩望着巨大的门扇在身后关上,伸手正了正冠冕,一步一步踏上玉辂。城内迎候的大臣数以百计,朱衣紫服、画毂雕鞍铺了满路,大小臣子手里都提着一盏黄灯,这时见到团花簇锦的天子銮舆,莹莹澄澄的灯火散往街道的两旁。
真正有九五之尊感是从这一刻开始,宣珩微微战栗起来,随着车驾逐步驶入皇城,他内心在欣悦地呐喊,表情却冷漠含霜。
以往的规矩,皇帝不在夜里会见群臣,但靺鞨人兵临城下,皇帝流落在外初返帝京,这规矩也不得不破。宣珩登上颐年殿的玉阶,由内侍提起金线繁饰的衣沿,抬步跨过门槛,徐行至龙椅前,托住衮服后摆,从容地坐下来。
只有几件简单的事情要交代,大臣们料想宣珩半夜赶路也已疲乏,皆用极快的语速禀陈诸事。轮到枢密使晁勉的时候,晁勉面含犹豫,出列后沉默了片刻,骤然跪下磕了个头:“陛下,傍晚一伙靺鞨兵盗掘魏氏陵墓,臣急命士兵前去抢救,明器虽未遭窃,但碑石毁坏严重。此前臣未派重兵把守,是臣驽钝失察!请陛下赐臣一死!”
晁勉说完,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雷地等着宣珩答复。
朝堂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魏衍与魏筠——当今陛下的祖父与生母——皆葬在魏陵中,魏氏陵墓被毁,晁勉要面对的恐怕不止一死。
王舣站在群臣中望向宣珩,不偷明器却毁坏碑石,显是挑衅新帝之举。周梦昌方赍着国书来议和,卢图母的士兵便来毁墓,是军纪散乱已至此还是不满割地一项迟迟未作答复因而刻意为之?宣珩这时开口了,语气却不缓不慢:“卿的确失职,但城防诸事尚仰赖晁卿,此事也不至一死。起来吧。”
晁勉眼中放出光彩,颤巍巍地抬起手臂,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谢陛下!臣今后定克尽厥职,再不出此等纰漏!”
就在晁勉欣喜地要走回臣子的队列中时,宣珩忽然叫住他:“晁卿。”
“臣,臣在!”晁勉连忙回身站住,躬身答道。
宣珩温和地说:“裕安在位时城防系统紊乱,只由卿一人提举四壁,既要应付靺鞨人又须兼管四壁百姓,想必事务繁重精力有限,才会出陵墓被毁一事,朕明白卿的难处。”
“前祁京府少尹王楫之出列。”
王舣被点到名,缓步出列,站到大殿中央。
“朕看了卿的奏疏,先不论议不议和,奏疏里谈到接收及安置流民、控压米价、防备疫病等事项,这些都没问题,可以施行,也刚巧王卿担任过祁京府的少尹,熟悉祁京民情,那么这些事就由王卿去做。方今外敌环伺,警报尚未解除,六部与祁京府务必竭力配合城防司的部署,该出的钱该出的力一分也不能少,否则......”宣珩郑重地站起身,说,“一旦城防有失,朕要追究的不止是失职的一官一吏!”
意思是要株连家眷!
王舣默了默,上前躬身一拜:“臣遵旨。”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