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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代马依风 燕泊 4011 2021-04-06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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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梦昌携国书再度入京,是两天后的事。卢图母应下“随军护送”的条目,消息送进宫,坐在御案后的宣珩停下笔,欣喜地望向曹漓,与她对视一笑。

  罗网已经布下,只待猎物一举入彀。然而轻易得来的果实难免含毒带刺,宣珩放心不下,叫来探子命他们出城查看。在殿内焦心如焚地等了两个时辰,综合城防军的汇报,终于坐实靺鞨人士气低迷的现状,宣珩一颗心总算落回腔子里。

  曹漓用铜签拨弄烛芯的黑痂,烛火亮了一些,一双手浸在红光里,丰腴细腻,似乎用银针一戳,就会流下甜浆。宣珩偏爱她这双手,捧起放到掌中,笑着对她说:“成败与否就在五月,后天就送肃王与柴安出城!”

  曹漓笑笑:“这次肃王殿下可要立功了。”

  宣珩却没了笑容,说:“我不希望他立功。”

  曹漓愣住,宣珩又说:“知道毁坏魏氏墓的是谁么?是他!”

  曹漓吃了一惊:“肃王殿下想逼陛下主战?”

  “对,”宣珩冷笑,“背后捅刀子,他把朕当长兄了么?这回就要让柴安压压他,让他吃点苦头。”

  曹漓知道宣珩疑心重,也不多说,替他净了手,问:“陛下将崇枢密之女许给王少尹,也是为了这个?”

  “是。”宣珩继续说,“等华北安定,朕就遣肃王回封地。”

  “陛下仁慈,”曹漓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宣珩的鬓角,“诱使陛下主战,说明肃王有他的野心,放虎归山不如锁回京中,陛下看呢?”

  宣珩:“封地没有兵,兴不起什么风浪,在京反而给他制造了机会。”

  曹漓:“那就按陛下说的锁回封地吧,不过追击卢图母一事若成,肃王也算有功,贸然遣他出京恐遭朝臣非议,陛下需得好好想个由头。”

  宣珩轻轻点头:“自然。”

  从睿思殿出来后,曹漓慢慢往台阶走,转至后殿的拐角,杜亦领着两名内侍,手捧药罐从前方走来,见到曹漓,忙放下药行礼。曹漓摆手止住杜亦,弯下腰轻巧地解开药罐的陶盖,嗅了嗅,问:“淫羊藿?”

  杜亦忙不迭地点头:“正是,陛下今晨嘱咐尚食局准备的,太医院也看过了。”

  曹漓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浅浅一笑,随手盖上陶盖:“你去吧。”

  “嗳。”杜亦拜了拜,带着两名内侍,捧起托盘继续往睿思殿走。

  点兵式比炎热的夏日更快来到,时间在飞奔,把所有欢乐压缩成一声叹息。黑夜里,王舣躺在冰冷的竹榻上,听着窗外野雀的啼鸣声,仿佛在追赶什么。仪式的准入名单里没有他,他以什么身份去呢?不想了。他走下榻,没有梳头,黑发垂到腰间,没有缘由地沉重。鞋也顾不上好好穿,只能先出门。

  北门大开,涌到城外、满怀好奇心的百姓塞满了街道。好在他熟悉那些鲜为人知的小路,绕过两道夹墙,再走半里,可以出城。点兵式在云中岗举行,朦胧的云色灰沉沉地压在头顶,夜鹰叽叽咕咕地飞过,他走得很快,路却没有终点。能听到遥远的军营里发出的刁斗声,清脆响亮。他加快脚步,忽然被眼前的一道火光攫走注意。

  宣伽从火光里走出来,举着火把,抱着崭新的铁制头盔,身上是沉重的鳞甲,湿漉漉的汗水黏在额上,脖子上也是汗,树影让他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黑漆漆的眼睛却比火光更明亮。他抑制不住地颤抖,皮肤下,骨头在咯吱作响,牙齿拼命地上下敲打,身体像灌满了寒风,僵硬而冰冷。他狂奔几步,脚底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脚的鞋子掉在了路上,也许因为爱踩鞋跟的坏习惯。

  他们用力地跑向对方,跑得那么急,每一步都带着深刻的恐惧。王舣看清了那双黑色眼睛中倒映着的自己,一切灰暗、不详的预感都涌上心头——宣伽要过黄河,去华北——不是敲锣打鼓欢送敌人返乡,是战争是杀戮,是死亡,或者永别。他轻轻触碰宣伽,触碰他的额头、鼻尖、嘴唇、伤疤。他闻到了金属与汗水的味道,夜露潮湿的芬芳,年轻健壮的身体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听到了他粗粗的喘气声,砰通砰通的心跳,他想起绿树抽出的新芽,想起冬日里的暖风与炭火,傍晚田野上的橙红色霞光,天边的火烧云,初春解冻的河水——多美的一个人。他无助看着他走向未知的厄运,感到茫然,心碎。他用力呼吸,要把所有让他伤心的东西赶出身体,撕成碎片,丢进废墟。

  爱来得如此之快,手指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感到了疼痛,宣伽在惩罚他,惩罚他独自留在祁京,惩罚他不追随他而去。他能怎么样呢?他只是个无能的文人。他迎着疼痛找寻宣伽,他要变成一头动物,用生命初始时最蒙昧率真的直觉好好地感受他。从未如此自由、畅快地表达爱宣泄爱,被离别偷走的时间要从这里拿回。

  第一场雨落了下来,突如其来,无声无息。他们躺在漆黑的大雨里,雨水盖住他们的呼吸,围出一座狭窄的孤岛。真好呀。没有鲜血,没有疼痛,只有他和他,只有一座小小的孤岛,被命运的悲辛短暂地遗忘,飘浮在黑色的水雾间,如同乌云笼罩下投射着金光的月亮。大雨漫山遍野,永不停歇,灰蒙蒙的水汽从遥远的山海外奔涌而来,穿透了时间,穿透了灵魂。大雨是滚烫的。

  草地很快涨满了雨水,淹没他们的耳鼻与手足。太阳在雨幕后若隐若现,黑夜飞快地逃入地平线,没有哪次白日的来临显得比今天更急促与残酷。宣伽急于向他要一个承诺,王舣却缓慢地摇头。“我等你,什么时候都等。”王舣说。宣伽抱起他,将他放在一块干燥平坦的草地上,语气像在警告:“给我写信,每三天一封,不,每天一封!”

  好。宣伽。王舣抱着他一遍遍呢喃。你说什么都好。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射向雨后的土地,林间光影弥漫,新的一天悄无声息地降临。北行的兵马停在高台下,宣珩将印信递给宣伽,系着红色披风的柴安跪了下去,宣伽抬头看向人群——他会在么?——他缓缓跪下,双手高举印信,向他的长兄磕头。一下,两下,三下。再度起身的他额角鲜红,目光如炬。铜鼎中的线香熄灭,钧容直敲响大鼓,笙笛与簧管齐鸣,鼎中的烟灰轻微地颤动。宣承由两名年老的太监抬着,面容枯瘦,像大病后行将就木的老人。宣珩满怀恐惧地望着他,笑容却和煦如春。宣承跪倒下去,赎罪一般,咚咚地磕了九个头。就在宣珩为了表示棠棣之情而上前搀扶他时,一场袭击突如其来,未等宣珩反应过来,手握袖箭的宣承便已被殿前司的士兵摁倒在地。

  “疯子。”宣珩骂道,用于袭击的袖箭被猛扔在地,宣承扑在阶下,惨声大笑,终于被士兵捆住双手,塞进一顶乌黑的小轿。平息完怒火,宣珩呆立良久,提起马鞭朝空中狠狠抽去——

  啪!

  所有的士兵都站直了看向他,所有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望着他。人群上方,一只蓝羽金腹的画眉徐徐扇动两翅,又圆又黑的眼珠透明如宝石,在阳光下闪烁金光。画眉扑打羽翼,飞离人群,朝春晖灿烂的尘间飞去,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汇入碧蓝的天空。所有人都看向了这只画眉,有的疑惑,有的惊异,只有宣伽在笑。笑着,热泪滚滚。泪水是苦的,咸的,被泥土与青草的气味埋没,没有人注意到他在流泪,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他为自己而活,也为他所爱的人而活。没有人在看他,他却无比羞赧,那道温暖的视线如影随形,比五月的烈日更炽热,比祁水的银波更温柔。

  随着鸟儿的离去,马鸣声大作,人声鼎沸,黄土地震颤起来。

  宣伽站起身,跨上马。祁京城随之远去,隐匿于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山林外。 代马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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