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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利的刀越易伤己,蒋淞被用完后新帝迟早会杀掉他,我担心的是那些蛰伏在蒋淞身后的小人。当前京师被围,裕安帝受俘,河底的沉沙翻上水面,谁是忠良贤臣,谁为祸国巨蠹,哪一方被重用,都将直接牵动大梁的命脉。外患当前,最危险的是内耗。”王舣说完,搁下笔,松松捏住宣伽的食中二指,“圣人说‘邦无道,谷,耻也。’我是文官,没有带兵打仗的本事,只能在中枢一尽绵力,而四郎你是亲王,新帝会给你带兵的机会,大梁目前可用的将领所剩无几,只有明瀚、柴平旷与柴安这三人算得上‘大将’,勤王军屯驻云中岗不过几日,卢图母便派周梦昌来讲和,说明他已萌生怯战之心,相信签完协议后为保全军无后顾之忧,他势将立刻北返。”
王舣停顿一刹。
“这是带兵追歼的最好时机。”
宣伽勾住王舣的手,五根手指细柔匀润,似乎文士的手莫不如此,可他的还带点病气,瘦伶伶得不太可爱。而宣伽的手就宽了糙了,能将他一只手整个地包住,像握孩子的手那样。
淡淡笑了下,宣伽说:“我明白。我去向陛下请官。”
随即宣伽也抽出一张白纸,垫在案上,无声地写起奏章。请官的札子比言事的奏疏好写,不到一刻钟,宣伽停笔看向王舣,王舣在思考奏章的结尾,尚未写完。宣伽看了眼漏刻,刚过午时,他站起身抚平袍子上的细褶:“我现在去见陛下,半个时辰后没回来你就先吃饭,别等我了。”
“等你回来再说,你去吧。”
宣伽一顿,轻轻捏住王舣的手:“听我的话,一会儿肚子疼怎么办。”
“半个时辰没事,”王舣松开他的手,像个不解风情的腐儒那样催他,“快去吧。”
宣伽只好走了,出了帐,他想叫守兵弄点点心给王舣,转念想到这里是军营不是王府,饭点掐的死,规矩也多,只索作罢。他走到帅帐前,正准备掀开帘子,却听到宣珩在里头咆哮:“好好,你是壮夫伟士,你忧国爱民,那么要朕何用,要皇室何用,不如你来当这皇帝?!”
接着,是金属器皿砸在肉/体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宣伽的手停住,往里看去——明瀚僵直地站在帅案前,地上是一只冒着袅袅白烟的狻猊香炉,香叶从炉口扑出来,撒了满地。
明瀚就那么双膝着地跪了下去,沉痛地说:“陛下可以杀臣剐臣,但不该说这种诛心之言!明氏侍梁百年,先后有十一人战死,臣的胞弟明潭的三个儿子更是悉数死在西北站场!明家的孀妇里有鹤发老妪,也有未及笄的女郎,统共十八人,除去病故的三人,数年来无一人提及改嫁,这是为什么陛下该明白!”
宣珩胸口起伏,如裁的鬓角挑出几缕乱发,方才他被气得手指发抖,听了明瀚这番剖肝沥胆的肺腑之言,终是逐渐冷静下来。半晌,宣珩惨淡地笑了笑,上前扶起明瀚:“朕也是退敌心切,还请明公不要放在心上,快请坐。”
明瀚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坐,宣珩的手尴尬地僵在一旁,像被错放了的木雕。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宣珩的窘迫,明瀚沉声说:“陛下,中山、真定与河间三镇一镇都不能割!为什么卢图母这么急着要冀州三镇,因为这三镇是河北的第二道门户!中山与真定紧靠太行山东麓,横鸾关在真定以西二百里,一旦靺鞨人拿到中山与真定,那么东西两路兵马就可借横鸾关往来沟通,到那时不但华北无据点可守,京师也将面临更大的压力,到那时,单单一支西北勤王军救不了京师!”
“朕知道,朕怎么不知道?那么朕该怎么做呢?”宣珩将手背到身后,在案前踱起了步,“让卿将卢图母与沃多打回东北?还是——”宣珩看向明翰,声音忽然冷了,“还是怎么不重要,单这一样,卿能做到么!”
明翰默然无言,宣珩走回位置上,转身时发现宣伽站在门口,眉一皱,骂道:“堂堂亲王听什么墙根?过来说话!”
宣伽挑开帘子走进去,笑了笑:“站在门口怎么叫听墙根?陛下与明经略在议什么?”
“卢图母派使臣赍着国书来了,国书里列了四项事目,你自己看吧。”宣珩将国书递给宣伽,宣伽此前听过墙根,知晓国书的内容,但这件事不好让宣珩知道,于是慢慢读了一会儿再放回案上。
“怎么看?你说两句。”宣珩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抿了一口。
宣伽看明瀚像泥塑木雕般杵在案前,上前用手肘轻轻碰碰明瀚,明瀚侧头看向宣伽,他颈上带着一块暗红的烫伤,是才被香炉砸出的。
明瀚眼神微微闪动,缓步走到宣珩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宣伽放下心,这才开始说:“解围城之困固然紧迫,但土地乃百年之计,比如奚人夺走焉陵,祖宗用了多少年也没有收复,可知收复失地之艰难。如果现在将中山、真定与河间三镇割让于靺鞨,那么华北防线全线坍塌,祁京一如袒露在外的心脏,每晚黄河对岸靺鞨人的练兵声将伴随陛下入眠,陛下难道可以忍受么。”
宣珩竟扑哧一声笑了:“见多了你小子......倒没见过你这么严肃,朕对明经略说过的话不想对你再说一遍,朕并非不知割地的利害,但如果不割地,卢图母不可能会放你二哥回来。你也看到了,靺鞨的国书还写明要你做人质,使臣说可以用一百万两金银与四百万匹绢帛来赎买。你王府里剩下多少钱,进城后全拿出来,否则将你送到那天寒地冻的东北去,每日与山猪野虎抢食。”
宣伽心想,宣珩会为了接回宣承而甘愿割地?不可能。那么他想做什么?心下揣摩着,宣伽面上带笑,对宣珩说:“靺鞨人都杀过,还怕抢不过山猪和野虎么?陛下说笑了。”
“想做野人也要看看自己姓什么,说出去让全大梁的人笑,”宣珩透过茶杯杯盖觑了眼宣伽,“不说笑了,赎买的钱你要出,国库也出一部分,就这样。你过来为什么事?”
宣伽闻言,取出宽袖里的奏折呈到帅案上:“臣弟想请官。”
宣珩展开奏折大略扫了扫:“没带过兵,没打过仗,为什么想挂武衔?”
“卢图母屯兵城下十数日,不曾攻破一门一壁,从华北五州劫掠来财宝也尽数运回国都上京,靺鞨兵月饷就是掳掠来的资财,祁京久攻不下,加上勤王军的到来,靺鞨的士气势必大受影响,将议和的时间往长了拖,卢图母那边的砝码只会越来越少,到时割不割三镇,决定权就不在卢图母手上,而且取得国书后卢图母势必北返,带着大量战利品,军队不可能走得快。如此我方可率数万兵马以“护送北返”的由头一路跟随,俟疲弊之机发动攻击。再者华北五州现由卢图母手下的裨将在守,这些裨将留着东北的部落习气,不懂得如何守城,只是一味地掠夺与屠杀,到时卢图母被击溃,守将必将随之北逃,那么收复华北五州计日可待。”
听完宣伽的话,宣珩沉吟不语,捧起奏章又读了片刻:“带数万兵马追击不是小事,朕现在不能答应你,而且周梦昌还在等回复,先把国书的事决定了再说。”
“是。”宣伽拱手,又问,“宰执们都在城中,陛下的旨意传不出去,朝廷的消息亦过不来,陛下有打算么?”
“杜亦走之前朕与他商议过了,每夜子时将朝臣的奏折送到城壁东南角缒城而下,昨天刚送来一批。”宣珩说着拿起案角的几封奏章向宣伽展示,宣伽点点头:“不如先把使臣拖住,等宰执们读完国书将札子呈来再回复。”
“宴会已经安排下去了,”宣珩说,“酒里放了药,使臣会睡上一个下午,之后再找个借口软禁,至少能拖到明早。”
“宰执现在有哪些人?”
“孙靳是宰相,枢密使改用晁勉,其他的或空缺或没有变动。”
听到“晁勉”这个名字,宣伽微讶,短短两月一个大理寺卿何以青云直上?这么想着便问:“为什么用晁勉做枢密使?”
“是裕安的决议,朝臣多数主和而晁勉上书主战,裕安便给他了枢密使的职衔,让他有调兵守城的权利。”
好一个敢赌敢下注的生意人,宣伽淡淡冷笑,不过,到底是尽了守城的职分,也无可厚非。知道请官的事已无可再说,宣伽只好抬袖拜辞,离开帅帐。
不久,明瀚亦被送出帐。宣伽站在辕门前,与他遥遥相望。宣伽抬步走来,明瀚的烫伤赫然在目,宣伽对明瀚道:“陛下是急性子,话总是能缓着说的,直拂其缨不是最好的解法。”
明瀚苦笑一声,带上宣伽来到明舒的营帐,明舒正手捧一卷书,看到两人,忙站起身让出位置。
“爹这脖子怎么回事?”明舒起身时看到了明瀚颈上的伤,手里的书也顾不上拿了,丢到一边,走上前扶住明瀚的脖子要查看。明瀚不答话,拍拍明舒的肩:“去拿药。”
“哎。”明舒应了,转身在药箱里翻找,取出瓶伤药,留心着往明瀚的伤处涂抹。
宣伽找了把椅子坐下,忽然,明瀚开口了:“陛下割地并非出于公心。”
宣伽一顿,将前后那些猜测连起,低声问:“因为裕安帝?”
“是。”明瀚偏着头,方便明舒擦药,边说:“如果我们战胜靺鞨,攻守相易,索要裕安帝是自然而然的事,但若早早签订和议,放卢图母北返,那么裕安帝再无返京的可能性。陛下他,是想要裕安死。”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