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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沉吟片刻,手指抚了抚御座的镶金扶手。他见魏衍似要继续发言,便摆摆手,说道:“朕以为解枢密所言有理,丞相‘毁己以输异邦’之说有些言过其实了。朕尚在退思堂跟随侍讲读书时,先帝常常言及焉陵沦丧于外邦之手一事,然而那时在内帑藏不厚,在外无善战之将,收复焉陵一事耽搁数年。此次朕能全先祖之愿收复焉陵,既是先祖托福于我大梁,也是众卿的功劳。内库积攒奇珍异宝、名家书画千余件,户部拣选后可尽折现银,朕愿与卿等共捐之。”
颐年殿内顿时一片称颂声。
王舣见众人称颂,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称颂,但他刚准备开口,众臣却安静了下来。
叽叽叽。叽叽叽。
王舣注意到殿外的鸟雀声。
他想起颐年殿殿前的空地上种着柏树,鸟雀偶尔会在柏树上安家,但内侍不时要清理鸟巢,因此颐年殿附近鲜少鸟雀。除此之外,途径颐年殿的飞禽也将被侍卫射杀。
被射杀的飞禽的尸体被侍卫扔进一只黑口袋,和宫人、妃嫔们产出的污物混在一起,一同被倒入祁水河,随着河水流往城外。那么,这是几只漏网之鱼?
王舣出着神,众臣继续议事,这时谈到退思堂侍讲宋懋于四日前病卒,要择一名官员接替此职一事。
退思堂是供除太子以外的皇子读书的地方。当年太子早逝,先帝去世后,太后孟氏临朝称制,天子仁孝温驯,与孟氏感情甚笃,孟氏便将天子扶上帝位,因此天子年幼时也曾在退思堂读过书。
现今的皇长子与三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皆在东宫读书,只有四皇子在退思堂读书。
朝廷规定臣子不得未经天子允许而与皇储私自会面,众臣也仅在官宴上偶尔听说过四皇子的事,而王舣对四皇子则更是印象淡薄。
解士海道:“臣推荐景国公之孙、判登闻鼓院事王楫之。”
王舣心头一跳。解士海并未预先告知他想让自己担任侍讲一事。
天子道:“朕记得当年主考的沈学士盛赞卿文章做得好,朕也曾有幸一睹,的确是珠玉文章,尤其是卿的一手银钩小楷,朕至今印象犹存。朕隐约记得卿当年会试时年仅十九,如何现在仍只是院事?””
“臣不才,谬蒙陛下与先帝厚爱。”
解士海对天子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会试后,王院事之父知冀州王如林卒于任上,王院事守丧三年,因此廷对时已二十有三。”
天子略一点头,正待再加询问,宰相魏衍道:“陛下,臣以为王院事年纪尚轻,不足以为人师表。臣亦有一位属意的人选——宗正少卿程卞,程少卿德高望重,素有博识洽闻之名,又兼行峻言厉,必能使四皇子去骄戒躁,潜心修学。”
解士海急忙驳道:“程少卿虽博识洽闻,但年逾古稀且病体未愈,如何能引导四皇子?”
话音刚落,御史孙靳忽然道:“陛下,臣自荐为四皇子侍讲。臣虽不才,若能担任侍讲一职,必竭力引导四皇子端身正意、修德明志。”
“容朕思量一二,择日再作答复。”停顿一会,天子问:“卿等还有事要奏吗?”
颐年殿殿内陷入沉寂,天子见状,道:“无事便退朝吧。”
众官员陆续往殿外走,王舣也准备随次离开。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拦在他身侧,对他低声道:“王院事留步,陛下召王院事殿后议事。”
等众臣散尽,王舣跟随内监来到颐年殿殿后的廊庑下。
枢密使解士海站在廊庑尽头的暖阁前,见王舣到来,转身带着他步入暖阁。
天子坐于阁子中央的软榻上,正把玩一柄洁白的鹤翎扇。他面露笑意,对王舣道:“景国公辅弼惠帝时施行新政,使大梁国富民殷,朕少时常有所闻;后来先帝蒙受佞臣蛊惑,尽废新政,致使国无宁日;朕临朝后,任用魏相再行新政,意在再造盛世。卿为景国公之孙,亦为栋梁之才,朕希望卿能担任侍讲一职,对吾儿宣伽加以管束。”
王舣暗暗看了解士海一眼,解士海微抬下巴,朝天子看去,王舣立刻行礼谢恩。
“朕听说王院事尚未授室?”
王舣点头称是,解士海在一旁解释道:“王院事曾有婚约,那家女子不幸早殁,如今内室尚虚。”
天子沉默片刻,正待开口再说,一名内监叩门而入,禀道:“陛下,张道长来了,正在三清殿等候陛下校阅新修的丹经。”
天子问:“道长何时到的?”
内监回禀道:“约莫一个时辰前。”
天子抬手轻捋劾下长须,回过头对解士海和王舣道:“卿等暂坐歇息,尝尝果子局新贡的瓜果,朕一会遣人送卿等回署。”他挥手召来几名小内监,让他们给两人呈来时令瓜果。
绕下颐年殿时,王舣听见不远处鸟雀声啁啾,他抬头望去,前方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泽,五只靛青色的黄喙小鸟站在瓦上,不时转动脑袋,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啼叫。
叽叽叽。叽叽叽。
王舣仔细再看,发现小鸟的眼周有一圈细长的白色羽毛,类似妇人平时勾勒的眼妆,小鸟的肚腹则是橘红色的。
五只小鸟的羽毛皆完整光洁,不像路过的飞禽,而可能是宫内哪位妃嫔豢养的宠物。
这么想着,王舣慢慢走出宫。等候在承德门门外的内侍殷勤地牵来他的黑马,王舣跨上马,往祁京城城东的官署骑去。
下午画完酉,王舣骑马往城北走,要去寻孙璁喝酒。
孙璁和王舣是同科进士,但年纪比他要长些,两人金殿唱名后结识对方,孙璁是西北人,爱喝酒,王舣平时常和他在祁京城城北的采枝楼对饮闲谈。
孙璁早早等在了采枝楼临窗的位置,看王舣姗姗来迟,笑着骂道:“怎么来得这么迟?我等得要出芽了!”
“家里的马病了,骑的外头租的马。”
孙璁给王舣倒上酒,随口问道:“今日朝会说了什么?”
王舣叹口气:“皇上派了个大差事,估计以后没空出来闲耍了。”
“什么差事?升了?”
“皇上让我去退思堂做侍讲。”
孙璁惊讶地看向王舣,回头朝四周环视一遭,低声问:“皇上怎么选的你?”
“解枢密向皇上推荐的,退思堂的前一任侍讲也是枢密推荐给皇上的。”
“枢密这是要和魏相......”
“喝酒喝酒。”
孙璁的两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他按捺不住道:“听说四皇子快出阁了,按规矩,皇子侍讲会成为新的王府僚属,到时你不就彻底变成四皇子一派的人了?”
“王府僚属挺好。清闲。”
孙璁摇摇头:“我看难。单看解枢密这一次的用意,他能让你在王府清闲?”
王舣不作声,夹起几颗佐酒的花生米,嘴里嚼得“嘎吱”响。
回到家时,王舣发现马厩里的枣骝已经死了。仆人们用枯黄的稻草盖住那只死掉的庞然大物,他们要把它运出去,运到城西的死畜回收点,那里汇集了整座祁京城各个角落运来的死畜。
王舣站在马厩外,直直地盯着枣骝圆滚滚、黑漆漆的大眼睛。他目送仆人们将枣骝从角门推出去,他感到一阵寒冷从脚底冒上来。他推开褐漆剥落的屋门,躺进温暖柔软的锦衾中,然而,那阵寒冷仍挥之不去。
他将双手交叠,紧紧环住自己单薄的肩膀。
咳。咳。咳。
夜色里传来女人模糊的咳嗽声。母亲病了?他吃了一惊,秉住气息继续听。
咳。咳。
咳。
冷莹莹的月光洒在地上,咳嗽声弱了下去。王舣猛然间想到早上发生在暖阁中的对话。二十五岁的男人的确该有位妻子。如果他死在他的母亲之前——就像那匹不声不响地死去的枣骝一样——不。他要娶妻。他的妻子会成为王家的女儿,会在他死后将他的尸身收殓在一只黑亮的棺木里,会充满耐心地抚慰他悲痛的母亲,会抚摸、亲吻他的死掉的□□,会在他的葬礼上默然垂泪。那比任何功名更让他心醉神迷。不对。他在想些什么。他怎么会死。对。对。他不会死。
跨进退思堂的门槛之前,王舣看到退思堂内的小内侍们正在摆弄一连串金色的鸟笼。
小内侍们捧着空荡荡的鸟笼,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串联起来,然后挂在木梁上,被高高挂起的鸟笼不断摇晃,麦色的鸟食接连洒落在地,内侍们忙着弯腰捡拾,王舣就在这时跨进了退思堂。
小内侍们立刻躬身行礼,王舣环视一圈,“四殿下?”
站在左侧的圆脸内侍回答道:“启禀王院事,四殿下在堂后喂——”
“四殿下在堂后读书!”
圆脸内侍的话被另一名内侍打断,说话的内侍疾趋几步,“奴婢去唤四殿下!”
王舣对小内侍摆摆手,掉转身走出退思堂,踱往堂后。
堂后是一片银杏林,刚刚入秋,银杏树的树顶从绿色一点点褪成树底的黄色,因为雨水的缘故,老掉的叶子密密地铺了一地。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突兀地立在堂后,王舣注意到那棵树下站着的宣伽——他身穿一件圆领皂罗衫,手里提着一只金色的鸟笼,面朝笼内的蓝色小鸟,听见王舣踩动银杏叶时发出的“簌簌”声,抬头看去,两人不禁同时一愣。
宣伽从无叶的银杏树后走出,他想行礼,发现手上还提着鸟笼,于是匆忙放下。行完礼,宣伽不敢抬头,王舣问:“殿下喜欢养鸟?”
宣伽微怔,回答道:“一般般。”
说完这话,宣伽发觉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疏远,补充道:“夜间屋里太静,所以想养些鸟。”
王舣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堂内走。
宣伽的书案紧邻南窗,上置一只天青色椭圆水仙盆,盆里清水微漾,两颗花球刚吐芽。一本半旧的《南华经》放在案中央,底下压着一叠纸,纸上均匀地落着几行小字: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①
王舣仔细端详这几行字,问宣伽道:“宋学士曾经教授过殿下《南华经》么?”
“不曾,只是闲时读一读。”
“《南华经》损人志气,殿下不宜再读。”
宣伽盯着王舣,忽然问:“冒昧一问,先生贵庚?”
王舣答道:“二十有五。”
“先生的年纪既不及庄周,对世事的看法未必比庄周更高明,我想《南华经》总还是有些可读的地方。”
王舣对宣伽淡淡一笑,道:“殿下说得对,《南华经》也并非全然不能读。《南华经》教人淡泊名利、超脱生死,这是好的,但是《人间世》这一篇通篇皆言‘出世’,并不适合殿下阅读。”
宣伽道:“先生觉得《人间世》是出世之说?”
“不才以为《人间世》里‘匠石之齐’、‘子綦游商丘’、‘支离疏’、‘接舆狂歌’②四处说的是乱世避难之方,它们不教人奋勉有为却教人避世自安,殿下认为呢?”
“先生这么理解《人间世》也没错,但我认为《人间世》的全文之旨在仲尼对叶公子高所说的那番话:‘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绝不是只知避世自安之人会有的想法,庄周知世事无端,也知自己是乱世中的‘无用’之人,他没有挽狂澜之力,又无法忘情、无法无情,所以才会写下《人间世》。试想一个自知避世自保的人如何会写下‘匠石之齐’、‘子綦游商丘’、‘支离疏’、‘接舆狂歌’来教人保全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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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庄子·内篇·逍遥游》。
庄子用这一段来论述他“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的朴素人生观,这一部分前后还有许多内容,这里不赘述。
②: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
“匠石之齐”说的是一个砍树匠遇到一颗巨大的树,对弟子吐槽这棵树不能做木材,是棵没用的树,隔天大树托梦,说自己正因为无用才没遭砍,因而长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匠人遂大彻大悟,告诉弟子这一道理。
后面三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有类似之处。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