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代马依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王舣浑身一颤。
一阵湿润的寒意沿着他的指尖攀向臂肘,接着是嘴、鼻、眼。他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马吊牌散了满桌,图案是灰白的,有圆,有方块,每张皆不同,每张又如此相似。下头那张黑漆方桌嵌着银白的螺钿,螺钿雕成个老聃骑青牛的样式,云环雾绕,山色飘渺,老翁额上的细纹雕得根根可数,然而面目却十分模糊,王舣见他,只觉得他似笑非笑。
雨水打在栗色的窗框上,明角窗格有了水痕,斑斑污渍不断往下淌,一点点挤在框缝里,挤成一道长长的黑线。黑线开始抖动,抖得越来越厉害,很快,黑线裂开,越来越多的雨水汇进来,雨水覆盖了窗格,隔出屋外白茫茫的世界。
这时,一个女人站了起来,是解府养的舞伎。王舣偏头看去,站起的舞伎瞧着约莫十六七岁,粉面朱唇,两道柳叶眉,一双吊梢眼,穿一件红罗生色绰子,系着晕裙,乌黑的云鬟髻上戴着顶朱砂红的牡丹花冠,通身红得招摇,几乎有些刺眼了。
她阖上窗扇,觑了一眼屋外,楼下的丝竹声断断续续,吊着股将断未断的气,伴随底下遥远的笑闹声,一切像隔了层厚重的雾,而屋内,醉酒的男人们卧倒一片,沉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长久不绝,有些个朦胧着醒来的,搔首整冠,面上仍是将退未退的混沌神色。
她低声唤仆役,要给王舣端醒酒汤。
王舣撑起身子,干涩的喉管钝钝地疼。醒酒汤被递到手边,他发出模糊的吞咽声,抬眼看漏刻,发现已经酉时一刻,他是巳时赴的宴,现今只过了四个时辰?
他慢慢回忆这四个时辰里发生的事,头却猛地一疼。记忆像团揉碎了的纸,他越想展开,越感到触目惊心的乱。他捡起地上遗落的马吊牌,那是一张白色的小纸片,他把它丢在桌上,抬步径往楼下走。
舞伎的声音追了过来:
“官人备了伞么?”
王舣摇摇头。
舞伎取来伞,两人一同下了楼。临往角门走时,王舣想起自己还未曾向主人告别。他转回身,见舞伎站在身后。他正要开口,舞伎微微一躬身,道:
“官人好走,奴一会替官人通报枢相。”
王舣上了肩舆,又一阵头疼袭来。他靠在车壁上,等了一会儿,肩舆开始上下颠簸。
雨声缠绵,锦垫温软,他渐渐感到困倦,这时,肩舆忽然停了,轿夫的声音传来:
“官人,前头的路走不通,咱们折回去换道走!”
“到哪儿了?”
“到庆隆门了,将作监把前头的路堵了,看着像要盖新宅!”
王舣掀开轿帘一角,探头看去。将作监的太平车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车板上载满木材与土石,一旁的小吏高声叫嚷着驱散路过的百姓,工匠们则抱着草席四处奔走。
庆隆门紧邻大内,皇子出阁后多在此辟地筑邸。圣上正值壮年,但子嗣稀少,除了现居于东宫的太子宣珩、六年前派去京北担任节度使的二皇子宣承,便只有两位尚未出阁的小皇子了。只不知,现正盖的府邸是哪位小皇子的?
王舣掩好轿帘,坐回软垫上。
到家时,母亲正坐在堂屋里念经。堂屋开敞,雨水顺着风滴滴答答地溅在灰石地上,母亲脚边的两只炭盆几乎没有了火星。王舣唤来女婢添炭,转身脱下潮润的绵裘,坐到母亲身边,握了握母亲的手。
“娘怎么不回屋里坐?”
“屋里太闷,”母亲放下经书,“今日解枢密的宴如何?都去了谁?”
“除了前些日子今上亲自迎进宫的那位画家郑槐,其他的还都是平日那些人。这次枢相也是意在结交郑槐。”
“郑槐是何人?以前从未听说过?”
王舣烤暖了手,想起郑槐在宴上大谈古今各位丹青妙手的情景。郑槐不过二十岁,在画局做个画学正,他的受宠,与去年梁国、靺鞨约盟攻奚一事密不可分。
去年,奚国大将张可问领了十万兵马,将奚国国都焉陵围得水泄不通,名为清君侧,实则图谋犯上。奚国国君匆忙下诏,令各路军马前来勤王,然而国君昏聩失德,早已人心背离,一时间,竟无一支军马前来响应。幸而驻京军犹自效命于国君,大将张可问与驻京军对峙多日,这时枢密使解士海代表梁国与靺鞨可汗沃多约盟攻奚,意图收复百年前沦丧于奚人之手的焉陵。
盟约既成,两国兵分两路错时进逼焉陵,奚国国君安内不及,更无力攘外,梁国破开焉陵外城后,直攻禁中,焉陵眼看探囊可取,负责支援的将领柴安却临阵怯敌,萌生退意,逗留于焉陵城外三十里的白马河边,迟迟不愿进兵。
奚国勤王军及时赶到,入城围杀梁国先锋军,若非靺鞨可汗沃多率精兵突入城中,尽歼奚军,夺得焉陵,梁国此次倾举国之力夺下的些许胜利,或将付诸东流。
焉陵得归,消息于四月传入京师,众臣上表称贺,天子涕泪满衣,急命画局绘制庆功图,以彰故土得归、盛世升平之功。
郑槐本是画局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学谕,绘制庆功图之旨下达画局后,画局集多名画学谕分幅绘制,八月末,初稿毕,上呈天子,天子见画面精细不足,大为恼怒,唯独有一幅以万里河山为题的画卷构图饱满,线条纤雅,设色缛丽,使他颇为欣赏。
画局一经核查,那一幅画卷正是画学谕郑槐的手笔。
母亲听了王舣的一番话,道:“舣儿择日应去拜会拜会。”
王舣随意点点头,不禁想起两国盟约后发生的诸事,开口对母亲说:
“下月要过圣节,估计今上会大办,也不知这一番如何筹钱?”
母亲困惑地问:“为何要筹钱?国库不正丰裕?”
王舣沉默半晌,觉得自己一时口快,说得有些深了,母亲本无需知道。他起身送母亲回了房,径自回屋歇下。
翌日,王舣用完早饭,要往马房走,一名仆从快步走来,连声道:“郎君快来!马儿好像病了!”
两人来到马房,王舣平日骑的那匹枣骝躺在稻草上,硕大的头颅耷拉在地,两个鼻孔慢吞吞地一张一缩,虚弱地吐着气。王舣蹲下身,抚摸马儿的上眼皮,马儿朝他靠来,在他腿边蹭了蹭。
“什么时候病的?”
王舣问仆人。
“前日就有些不吃东西,老奴以为是换了草料,不合胃口,便又换了回去,早晨一看才知是病了!”
大内禁止三品以下官员乘轿,走去承德门又有些来不及,不若去府外租匹马。这么想着,王舣嘱咐仆人几句,出了府门来到赁马的铺子。
铺子刚刚开门,门口却已站了两个人。
店伴睡眼惺忪,找钱时,两枚铜钱从指缝滑落,右边站着的那名瘦高少年腰一弯,铜钱被他掠到手中,随后丢进主人的茄袋。王舣注意到少年手指细嫩,像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但他一身粗布短衫,与这双干净的手十分不合。
王舣付完钱去牵马,马铺的马厩不大,养着二十来匹毛色各异的马,店伴随手牵了匹毛色驳杂的黑马给王舣,他领了马往外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名店伴的叫声:
“多大的庙装多大的菩萨!咱店里只有这么些马,郎君要好的,自出门到别家找去!”
店伴面前站的是方才那个少年。少年满脸失望,在马厩前徘徊一阵,似乎有些懊恼,最终从马厩的左侧牵了一匹毛色较为油亮的白马。
王舣牵马要走,少年牵马也要走。出口两丈来宽,无法并行,王舣撤回几步,示意少年先走。少年抬眼看王舣,白马昂起头打了个响鼻,缰绳从他手中滑出,他连忙伸手拽回,又看王舣一眼,慢慢出去了。
大内六道门中,承德门是梁国臣子参与朝会时的唯一通道。自六十年前朝廷改制,大小臣僚一律不得乘轿进入大内,即使是三品以上官员,也需在承德门前下轿步行。
一条长约二百丈的金砖御道连接着承德门与举行朝会的颐年殿,朱紫官服的臣僚们站在殿门前,正压低嗓音地交谈。
宰相魏衍由两名年轻的内侍搀扶着走上汉白玉阶,他手持一柄黑亮的紫檀寿杖,头戴簇新的七梁进贤冠,项环方心曲领,一身绯罗袍,足踏皂皮履,面孔因年老而十分松弛,肤色却是粉白的。一旁的内侍将他搀至殿门前,躬下身捧起他朱色的衣摆,他的右脚沉重而迟缓地跨过半尺高的门槛,靴跟刚好擦过槛沿,碰出轻微的沙沙声。
王舣进入颐年殿殿内时,两侧文武官员已站毕。倾泻而下的阳光泼洒在入门处的灰石地,往内走则帘幕重重,渐渐昏暗。大殿的窗棂、立柱漆朱色,两侧各置有一排鎏金莲花宫灯,白天时宫灯并不熄灭,幽红的烛火随着殿内人的呼吸不断晃动,将人们的面孔染成轻浅的红色。
御座上空无一人,殿内的沉寂持续了一阵。这时,殿后的猩红帷幕被层层掀起,四名宫女手持洁白的鹤翎扇缓缓步入殿中。她们靠近御座,侍立于两侧,随后“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天子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道袍,缓步走出,落于座上。
众臣行礼既毕,户部尚书马昱首先奏道:“靺鞨使臣前日上表催促犒师费,六月京北大旱、京南蝗灾,户部已下拨赈灾粮款,加之年初收复焉陵所用兵费,现今国库所剩不多,虽可应付犒师费的十六,但剩下的部分着实难办。”
天子一语不发,环视众臣,枢密使解士海上前道:“故地焉陵得归乃千古功业!臣愿捐输家产并奉三年俸禄以偿付犒师费。”
解士海语气铿锵,户、吏等部陆续有官员上前奏言,表示愿与解枢密一道捐输家产以付犒师费。王舣眼皮一跳,眼前如同演剧般的情景使他感到难以言说的不安。待得七八名官员奏言完毕,丞相魏衍忽然开口道:
“臣以为不妥。”
魏衍的嗓音低沉而嘶哑,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吞:“定盟前,臣已奏明皇上这笔犒师费超出国库所能偿付的范围,且靺鞨交付焉陵时不顾盟约,强行掳走城内所有丁壮,这笔犒师费自然要打折扣,解枢密如今竟鼓动众臣毁自家以输异邦,何等悖谬!”
解士海闻言前趋一步,道:“百年前,我军与奚国交战,因统帅无能,致使我军败于白马河,焉陵自此沦丧,期间大大小小数场战役,皆因统帅指挥不当而未能收复失地焉陵,坐使奚人改焉陵为国都,成为我边圉之大患。此次与靺鞨约盟取焉,虽费重帑,又遭靺鞨暗算,但较于灭奚取焉,二者孰轻孰重我辈皆知。况且,捐输家产为收复故土尽绵薄之力乃臣子之幸,何来悖谬一说?”
※※※※※※※※※※※※※※※※※※※※
大家好。文案以最新的为准,第一章前面的我不知怎么修改……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