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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靺鞨这次南侵,所图不小。”宣伽靠在车壁上,边想边说:“卢图母是靺鞨众将中性情最暴虐的一个,以往攻城后,必定烧杀抢掠,将城池血洗一空。但这次他攻破焉陵,却并未对城中百姓动手,这只有一种可能——这次南侵,他们做了拿下北方的打算,而不仅仅想抢点东西就走。”
“是,”宣珩看向他,“但他们未必有吞下整个北方的能力。打仗要钱,要粮食,光是这两样,就够这群穷鞑子操心的了,再加上如果他们无法速战速决,等入了夏,鞑子兵不适应华北的气候,就只能回东北避暑,到那时,就是我们返京的最好时机。”
宣伽知道宣珩始终想扳倒宣承,宣承谋害宣珩有理可循,他无法完全想明白的是,宣承为什么要对他下手?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宣承知道了解士海曾经向他抛出过邀请一事,解士海虽愿意帮宣承谋害他和宣珩,但宣承并不完全信任他,便趁此机会一并除掉自己。
宣伽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华北的三月依然干燥,虽下过几场小雨,却很快被西北风吹干。他的嘴唇起了皮,用牙齿轻轻一撕,带起尖锐的疼痛。可因为这疼痛,宣伽反而平静下来。
他魂不守舍地注视着远方,焉陵已经被车队远远甩在四百里外。
夜里,宣伽裹着羊毛毯,掀起车帘,让夜风吹进车厢,吹走车内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刺鼻气味。宣珩躺在另一边读着旧书,看到宣伽沉默如塑像的面孔,用谑弄的语气说:“发什么呆?把帘子拉上,也不嫌冷。”
宣伽用身体挡住风口,说:“这样呢?”
“我看你是闲的,”宣珩翻了个身,背对着宣伽,“早点睡觉,锡州的路不好走,到处都是山,到时夜里车也颠簸,让你想睡都没法睡。”
宣伽不理会他的话,任冷风将脸颊吹得刺痛,眼睛干燥得几乎要流泪,也不肯放下车帘。
宣珩简直感到莫名其妙,他丢开毯子坐起身,唰地将车帘拉上:“睡觉!”
宣伽忽然问:“你走的时候,只带了这些私兵?”
“对。”宣珩觉得这问题很突然,像在试探什么:“逃命,哪还来得及带其他人?”
宣伽听完也没再问,捡起毯子,慢慢躺下,闭眼准备睡觉。
小片刻,宣珩不知怎么,就琢磨出了宣伽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阿翁出不了京,我娘不肯走,我除了逃,没有其它选择。”
宣珩将旧书放到角落,提起垫子旁的风灯,吹灭了,说:“你也是个怪胎,为了姘/头大老远跑华北来,你不想想,王楫之可能早在靺鞨人的营帐里偎红倚翠了。”
宣伽知道这事没可能,也就懒得反驳他,裹紧了毛毯,背过身去,蒙头睡了。
过南岳关之前,还得经过榆次,队伍远远地就发现了靺鞨的兵,兵在一处山脚下整队休息,架着铁炉子烧水煮饭,仔细看去,吃得并不好,净是煮成糊糊的黑豆和稀淡的小米粥。
“这么看,卢图母的兵吃得比沃多好太多了。”宣珩感叹了一句,躬身藏在在凸起的大石后,“想不到靺鞨人也讲嫡出与庶出。”
沃多是姬妾生的儿子,卢图母是大可汗兀离正妻的第一个儿子,萨买的侄子,说嫡庶之别体现在军粮上,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宣伽倒觉得是靺鞨的朝廷上下都太穷,拨给沃多不一定是最次的,说不定与后援部队比起来,还要好上不少。
打量过远处的靺鞨兵,车队停在一个山坳间,宣伽在河边洗了洗新换上的环首刀,环首刀是军队里的武器,也不知宣珩是怎么弄来的,这队伍里竟人手一把环首刀。
洗完刀,宣伽懒懒地坐在河边,看着浮在空中的云彩发怔。
明明走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和王舣却始终无法相见。听说云彩很大,几十里外也能看到同一朵,此时抬头,王舣会和他注视着同一朵云么?
宣伽放了刀,拔下靴子,一路奔波,脚也没洗几次。若以前这么不讲究,他肯定难以忍受,可逃亡以来,以风为枕以露为被,什么都顾不上,有口饭吃就不错,更别提洗什么脚。
河水凉飕飕的,从脚面上滑过去,冰得人浑身舒爽。宣伽随意搓了搓,脚上起了数不清的疱,和鞋磕碰,又流出脓水,这双脚已经没法看了。
他穿好鞋,正要去拿刀,忽听队伍里有人大喝:“跑!!快跑!!”
靺鞨兵来了!
宣伽抓起刀,三十步外,一小队靺鞨兵提着刀冲了过来,怎么会被发现?!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碎石遍地,宣伽跨上马就跑。靺鞨兵的喊叫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也有同伴的惨叫声,一切都乱了,私兵没打过真仗,靺鞨人一刀下去,无数鲜血喷涌而出,脑袋骨碌碌地滚在地上,眼睛仍大睁着!
粮食和路费全在马车上,宣伽策马扬鞭,待靠近马车,便跳上马背,跃至车板,一把抓住缰绳,“驾”的一声,两匹马儿扬蹄狂奔,冲入山谷!
靺鞨人的声音远去,许是被私兵拦住,也不知宣珩去了哪儿。宣伽不敢往回看,驾着马车停在一座小山包后,跳下车,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跑散了。
宣伽握紧刀,在马车上翻找一圈,并未发现烟丸之类能发射信号的东西,再者靺鞨人就在附近,发烟丸太明显,现今只能沿着来路找回去。
宣伽抓起条麻绳,将马车固定在一棵松树下,粮食和金银都堆到车板下,用油布罩住。
回去的路不长,逃时只觉没有尽头,走回来却只用了一小会儿。宣伽顺车辙往前,地上有缕缕血迹,用手拈,还很湿。他慢下步子,刀举到胸前,饶过一处山壁,抬眼看,宣珩正被一个骑着大马的靺鞨兵拖在马后!
宣伽不敢犹豫,捡起一旁宣珩掉落的弓与箭,矮身射出一箭,靺鞨兵中箭,痛呼一声,扭过头来,看到宣伽的汉人面孔,怒喝着提刀冲来。宣伽紧接着再出一箭,射断套在宣珩颈间的绳索。
靺鞨兵已提刀冲至跟前,银亮的马刀在眼前晃过,宣伽侧身闪避,刀锋砸在沙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铛!”
环首刀和马刀撞在一处,宣伽双臂震痛,靺鞨兵的体格优势太明显,要不了几刀,他双臂就会被硬生生震坏,再无法提刀!
他收了刀扑到一步外,马刀的刀锋紧追不舍,在地上砍出一道道深痕。宣伽掷出一箭,趁靺鞨兵挡箭的空隙,一刀砍向马腿,马腿应声断裂,靺鞨兵猛地摔向地面。
没了高度差,靺鞨兵失了一部分优势。宣伽避开靺鞨兵扫来的刀风,回刀一护,靺鞨兵手上加力,环首刀的刀刃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再一个弹指,刀身骤然断裂,一刀碎为两半。
宣伽握着断刀抢出几步,矮身抓了把沙土。靺鞨兵一刀下去,手臂也有些脱力,喘了会儿气,提刀冲向宣伽,宣伽扬出沙土,靺鞨兵眼睛刺痛,大叫着怒火骤燃,马刀一瞬没入宣伽的左肩,宣伽疼得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就在这时,铺头盖脸的鲜血喷在他面上,是宣珩!
宣珩一刀捅穿靺鞨兵的后颈,将他推倒在地,又上前狠狠补了几刀,等靺鞨兵的喘息声弱下去,便脱力地倒在地上,过了片刻,爬起身走到宣伽身侧,撕开衣袍,堵住他左肩上的伤口:“走!”
他搀扶着宣伽向山的另一侧走去,宣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颤抖着抬起右手,指向藏着马车的小山包:“马车……在那儿……”
“你小子刚才跑得够快,”宣珩骂道,“我他/娘还以为你被鞑子抓走了!”
他将宣伽扶到马车上,“药呢!”宣伽抖着嘴唇说:“……底下。”
他跳下车拖出油布盖着的数只箱箧,翻出药箱,拿了药,回到车上,扯下宣伽的上衣,拧开一壶酒:“忍着!”他拿起一块擦手的布巾塞进宣伽嘴里,倒出酒液,淋在伤口上。
宣伽闭上眼,眼前的黑暗像河水似的波动起来,一道又一道白光闪过,黑暗像一堵穿不透的墙,耳边响起噌吰的钟鼓声,他压抑着喉间的惨叫,两颗泪却还是滑了下来。
“能有点男人的样么?”宣珩丢开酒壶,撒上药粉,用干净的白布缠好伤口,“又是到处找姘头,又是哭,一点志气都没有。”
“……你闭嘴!”宣伽用最后的力气对他大吼,“你他/妈才是姘头!”
宣珩也来了气,一巴掌扇下去,“我看你就是没断奶的羊崽,还跟在娘屁股后头拱!”
宣伽没力气再反驳,闭着眼抵挡左肩的疼痛。宣珩上药一点也不仔细,药粉在他颈上撒了一堆,他嗅着药粉苦涩的气息,绝望地一遍又一遍想,他会找到王舣的,他会找到王舣的。
天暗了下去,队伍重新在河边收拢,原有十一人,被靺鞨兵杀了六个,还有一个似是逃了,或被杀死在了角落,尸体找不到,也没时间再找。捡拾起马匹和掉落的武器,一行人再次出发,南岳山玄远的山巅掩藏在苍茫的云海之中,炽烈的阳光投在荒凉岑寂的大地上,细细的尘烟四处弥漫。
还有三百里,就是南岳关。
这是太行山以西的最后一座关隘。
也是阻挡沃多南下步伐的最后一处天险。
就在三百里外。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