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幻想言情 代马依风

第 63 章

代马依风 燕泊 5568 2021-04-06 01:30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代马依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空中挂满了厚重的云朵,午后的热风将路面的沙土吹向远方。宣伽坐在马上,阳光强烈而刺眼,他眯起眼睛打量前方的靺鞨士兵,梁军就压在靺鞨人的后方,相距不过一里。靺鞨人带着串成长线的满载着金银与绢帛的太平车一路北行,行军速度异常缓慢,从离京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天,黄河的影子却还没见着。离京越远,天气越热,抽空写往京里的信如石沉大海,迟迟未见回复。宣伽心里一半是疑虑,一半是继续等待的耐心,他取出怀里被汗水浸湿的棉帕用力拧干,可没过一会儿,棉帕又再度沁满汗水,于是他索性扔开棉帕,不再管身上频频冒出的汗水。

  临近午时,靺鞨的士兵停在檀河的河岸边,檀河在祁水上游,祁水是檀河最大的支流,每到夏季檀河白浪滚滚,靺鞨人一月前再次造船渡河,留在岸边的船只已经发霉腐坏,靺鞨人停在岸边赶制木筏,派出传令兵通知梁军暂事休息,天亮后拔营。夏日行军,梁兵所受的痛苦不亚于靺鞨人,尤其是护送的真实目的仅仅下达给了百夫长以上的军官,下层士兵并不知情,都感到十分耻辱。偶尔有兵丁在两军的交界线上挑衅靺鞨士兵,不久就闹出了人命。卢图母那边很快发来警告,几次和柴安协商,要拉开两军的距离。柴安不得已,只得派出使臣带着金银绢帛前去赔罪。与靺鞨人斡旋多日,卢图母勉强同意将两军的距离维持在一里。两支军队就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中连日行军,得到暂事休息的消息,梁兵们喘了口气,陆陆续续坐下,围成一圈开始补充水分。

  宣伽穿过兵群,走进帅帐。一张大案摆在帐中,左右两边各坐三人,三名副将,三名文字官。明舒被宣珩派作柴安的副将,这时坐在右上首,柴安的左侧。柴安的右侧则摆着一把空椅,宣伽走过去,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柴安看人到齐,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现在的情形诸位也都看到了,卢图母已经起了疑心,而黄河距此地仅余二十里,一旦卢图母渡过黄河,进入平原,局面就不可收拾了。柴某考虑了一路,私底下也与几位副将商量过,明晚,就在明晚,靺鞨人会经过檀州,檀州城外是方圆一里的白蜡林。我们就在此发动突袭,与檀州城的守城军夹击卢图母,诸位对突袭有什么意见,都说说看。”

  谈话照例由品秩高的先开始。宣伽默了默,说:“檀州的城防军只有两千,卢图母南下时,传闻知州赵安嗣与靺鞨人暗中勾结,意欲献城乞降。前后夹击,赵安嗣就是卢图母的突破口。如果夹击失败,卢图母的一万人与我们正面相对,柴经略想过对策么?”

  柴安盯着宣伽,说:“肃王殿下,戎机不可失。过了檀州,黄河南岸无山川丘陵遮蔽,一览无余,到时攻打卢图母,付出的代价比突袭要高。说赵安嗣通敌是空穴来风,我已经派人与赵安嗣沟通过,他会派阖城兵马来援,殿下可以放心。即使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突袭失败,我们仍然有机会,因为靺鞨人携带金银与马匹牛羊行军,不论北逃或是迎敌,反应速度都大大下降。这是天赐的良机,尤其是目前士气受损的情况下,我们更应该抓住这次机会。”

  宣伽看向另外三名副将,明舒的目光稍纵即逝,剩下的两名副将缄默不语,文字官低头望着桌案,帐中一时死寂。片刻,宣伽不冷不热地回答:“该怎么做柴经略心里既然已经有数,那就放手去做,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了也无济于事。帅印在柴安手里,宣伽与其说是节度使,实则是宣珩在军中的影子,宣珩没有旨意,他也就无权指挥柴安,指挥这支军队。当然柴安不能不看他的脸色,影子虽是影子,背后的人却握有将领的生杀大权。柴安的面色为难,很快转头看向其他人:“明晚我带五千兵马作为先锋,俟靺鞨人进入白蜡林,两位副将就随我入林,发动袭击。明防御你点三千人在后方支援,以烟丸为信号,与我合剿卢图母,都听明白了?”

  三人点头,文字机宜将柴安的话抄录在册。会议匆促结束,副将要将将令往下传,明舒头一个站起走出帅帐,柴安本打算安抚宣伽几句,见他神色冷滞,不待他开口,宣伽起身跟在明舒身后出了帐,柴安只能作罢。

  宣伽叫住走在前方的明舒:“明防御。”

  明舒转过头,放慢步子,等宣伽追上来。宣伽想了想,说:“你们和柴经略在赌博。”

  “打仗就是赌博,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只能尽力而为。”明舒看着宣伽,步伐变得有几分沉重,“如果这次突袭失败,如柴经略所说,我们仍然有机会,也就是在靺鞨人渡过黄河时发动袭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在那之前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檀州或许就是转机。”

  宣伽潦草地点点头,看出明舒的忧心忡忡——明瀚六天前带兵开往茳州,算来现在应当已经靠近茳州。兀离拿下武威、吞掉太行山以西重要据点的野心昭然若揭,和议变成了一纸笑话。卢图母完全可以以路途遥远、军情传递缓慢的借口来推脱,将撕毁协议的责任抛给兀离,堂而皇之地带着战利品回到北方。如今,撒乞买的军队从北方源源不断地开抵茳州,茳州城城下盘踞着八万靺鞨兵马,而明瀚却只带着两万兵马奔赴茳州。

  八万靺鞨精兵与两万武威军。

  宣伽缓慢地将手背在身后,和明舒相对无言。

  柴安留下了一千兵马保护宣伽。对宗亲贵戚来说,领兵或督军不是什么体面事,军队也天然地排斥宗亲贵戚进入这个系统。除了当年马上得天下的宣氏先祖,历代以来极少有宗室子弟随军指挥作战,一是皇帝对宗室掌兵的忌讳,二是崇文抑武的国策决定了军官很难得到其他朝官的尊重,只有极少数落魄的宗室子弟入仕无门,才会选择主动参军。明面上,朝官们称呼战功赫赫的明瀚为明公,等回家关起门来,以“赤佬”、“莽夫”诋辱明瀚的朝官并不在少数。因为打起打仗来首先遭殃的是朝官们的俸禄,轻时则减俸,而战时一长,停发俸禄亦非罕事。两任皇帝对明瀚也是又爱又恨。明瀚是把好用的刀这是无疑的,但刀锋太利则易伤己。宣珩深谙其道,将明舒派作柴安的副将,给了他回避茳州的机会,是对明瀚的宠眷,但同样,也是分化、瓦解明氏将门的必要手段。

  傍晚是一天当中最难得的清凉时刻。黄河流经檀州北部,河汊密布如网,一群红色的蜻蜓低低地飞在溪水之上,士兵们贪婪地感受着漆黑色树林吹出的些微冷风,被午后烈日炙烤过的土地余温未散,汗水滴在沙土上会腾起细细的白雾。梁兵们躲藏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后,等天色彻底转黑,忽听一声口哨,像夜鹰啼鸣也像鸱鸮低号。

  士兵们开始移动。

  夜里的营地静谧无声,宣伽一把掀开帐帘,遥远处传来踏步声、马匹嘶鸣声与刀剑摩擦声。树林里很快燃起大火,火光映亮了天际。白蜡树燃烧发出刺鼻的焦糊味,穿过河水传入营地。不安沿着月色爬上枝头,树林下的阴翳一如幢幢鬼影。宣伽突然转身奔入营帐,戴上头盔,穿戴好甲胄,将弓箭系在腰间,抓起佩刀重新回到空地。黑烟遮蔽了烟丸的色彩,喊杀声在逐渐远去。不远处的明舒忽然跳上马,飞快地向宣伽招了招手,随即带着黑压压的的士兵冲入白蜡林。

  宣伽等了许久,喊杀声消失在白蜡林的另一端。

  “吩咐下去,让士兵们马上收拾武器。”宣伽叫住偏裨吩咐道,随手提起帐前的水桶浇灭了火盆,飞跑着冲上一处矮坡,端起千里镜看向白蜡林。

  夜里太黑,树影和人影混在一块,无法看清是梁兵还是靺鞨兵。宣伽揩掉额上渗出的热汗,偏裨那边已经清理完营地,一千名士兵散在土坡后屏气凝神地等候。空气闷热潮湿,不知何时,滞重的夜风停止了吹拂。脚下的土地在轻微地颤动,宣伽附耳细听,前方的马蹄声慌张而凌乱,很快嘈杂的人声涌了过来,汉话,说的是汉话。

  宣伽猛地站起身,一颗豆大的汗珠砸在眼中,引起尖锐的疼痛。

  “逃!”前方冲来满身血污的梁兵,拖着嘶声大叫,“快逃!”

  铠甲相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冰冷,恐惧与混乱摧枯拉朽地蔓延。宣伽夺过偏裨手中的令旗向所有人喝道:“整队!整队!——”

  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或者听到了却装聋作哑。有少数犹豫的士兵站在原地,而大多数已经开始拔腿狂奔,紧接着乌泱泱的兵士开始向南逃去,被撞倒的、逃得慢的士兵被无数双脏兮兮的靴子踏成肉泥,刀枪剑戟被当成废铜烂铁扔了满地。宣伽的呼喝声淹没在汹涌的惨叫与土地的摇撼声中。乱了,一切都乱了。宣伽逆着人潮冲上土坡,骑着马匹的逃兵将他撞翻在地。他用左手撑起上身,一脚横来,他再度翻倒下去。他双眼通红,忽然抓起腰间佩刀砍倒行经的逃兵,鲜血在他眼前飞溅,他握着刀把艰难站起,一步步走到坡顶,举起折断的大纛发出最后的军令:

  “不要过檀河!”

  已经迟了。

  第一批涌向檀河的士兵被河水吞没,侥幸搭上木筏的士兵在靺鞨人的流矢下葬身河底。铺天盖地的鲜血汇入檀河,血水淹没两岸,巨大的刺鼻的腥气熏走了途径此地的飞鸟。

  一个靺鞨士兵提刀砍向宣伽,宣伽拔出佩刀很快杀死了他。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猝不及防,他像幽魂般滚下山坡,撞向一棵柏树。沙石地是粗粝的,但他没有感到疼痛,因为有死尸垫在底下。死尸的气息依旧温热,一刻前还是活人。宣伽爬起身,他看见了溃兵群中的柴安。柴安长发凌乱,头盔不知去了哪儿,满脸的血,举起令旗试图重整这一盘散沙,却变成沙海崩塌时的一粒尘埃,被人群裹挟着带向死亡之河。宣伽也看到了明舒,明舒的背上插着两只白羽箭,提着血红的马刀向东南方撤去。

  天空像一只鼓胀的皮球,里面盛满了水,纷乱的喊叫声刺破了这只皮球,大雨倾盆而落,檀河南北岸变成两块湿漉漉的泥沼。宣伽踩在泥沼中,往东南方向狂奔。灰色的大地在他眼前铺开,他的脚似乎在下陷,天变得很远很远,他用力去抓,去够,死亡在追逐他,他毫无准备,手忙脚乱,到了这一刻思绪变得异常混乱,他看到一棵大树在他眼前燃烧、崩塌。漫过云朵漫过山野的澄黄色变得支离破碎,金色的乌有之乡在大火中迸裂为千万朵火星,童年时代萧氏惨淡的病容与兄弟四人在银杏树下纯真或乏味的游戏一同涌入脑海。病中的萧氏羸弱不堪,那对他来说其实是某种负担,宣珩则是个傲慢而愚蠢的哥哥,他看不起宣珩但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离别时,王舣凄恻的微笑含混不清,难以忘却的情/欲体验如今看来也是一种痛苦。

  他滚下一滴泪,目睹所有幻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有他自己的趣味,没有人可以扭转他这种偏执的天真。但事实发生了改变。输与赢的世界如此简单,杀戮意味着胜利,软弱导致失败。可笑他到二十岁才体悟到皇子们十岁就该明白的道理。

  他要抓住那条金链,把梦拉回他的身边。

  醒来时,晨光大亮,嗡嗡的脑鸣让宣伽晕眩不已。明舒木然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说:“殿下,感觉怎样?”

  宣伽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满地的伤兵,腐臭的气味四处弥漫。他看到士兵们用破旧的营帐垫出一块柔软的床铺,伤痕累累的柴安闭着眼在上面休息。宣伽一言不发地走近柴安,腰间的佩刀沾了泥水,有些滑手,他试了试,用力握住了。

  在士兵的惊叫声中,他砍下了柴安的头颅。 代马依风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