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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那天,宣伽起了个大早,天刚亮便等在书案前。临到辰初,他想着王舣快进宫了,便踱出书斋,心下惴惴地朝东华门看去。
不多时,眼前金钉朱漆的大门徐徐向两旁打开。一道朱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是他了。宣伽舒出一口气,不知为何,竟莫名其妙的紧张。
他朝他走开,步子像往常一样稳健,嘴边的笑也像往常一样柔和。
“先生早,”宣伽打了声招呼,忍不住将他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遍——他的面孔依旧白净,细腻,一双眼睛里含着忧郁,两瓣嘴唇没有太多血色,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两日的空缺似乎变成了一种错觉。
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书斋前,宣伽有些按捺不住,伸手拽了王舣的衣袖:“先生,你前两日得了什么病?”
王舣的声音很低,像在对他说悄悄话:“臣那天走路时摔了一跤,磕到了头。”
宣伽拽着他的手不动,将他的脑袋端详一番,心中满腹狐疑。
既然是走路摔倒,那应当伤在脑袋前方,但他的额头光洁饱满,并无伤口,然而若伤在脑袋后方......寻常的走法怎么会伤到后方?
他连忙追问:“怎么摔的?大夫怎么说?”
“臣当时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根圆木棍......大夫说只是皮肉伤,休养两三日就可以。”王舣轻轻瞥了眼跟在不远处的内侍,压低声,又说:“殿下,松松手。”
宣伽听他这么说,立刻有些不高兴,但略一思索,还是听话地松开了:“先生如果不舒服,一定要与我说,不要勉强。“
王舣下意识点个头,他走进斋内坐下,心中回味一遍方才的对话,忽然感到一阵别扭。
他怎么成了被关心的?
他暗暗睃一眼宣伽,宣伽坐在案前写文章,背挺得很直,腰也绷得紧,两条曲线硬邦邦的,和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人完全不同,是男人才有的硬朗与坚实。
王舣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宣伽其实是一名早熟的少年,一个“小男人”,那么,他与他,男人与男人……他不敢再想,低了头,盯着鞋尖看。
时间缓缓滑向午初三刻。
王舣批完文章,宣伽一时找不到可问的问题。他捏起自己的文章,像个撒娇的幼童般,飞快眨几下漆黑的眼睛,磨蹭着让王舣多给他批几个字。
他眼巴巴地盯着王舣,希望王舣写慢些,最好写他个几百字。
可王舣只是一幅疏淡的神色,提起笔,轻捷流畅地写完两行批语,随后淡淡开口,向他解释批语的含义。
他听完,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
王舣的眼神静静的,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没多久便站了起来:“殿下,今天先到这吧。”
出了书斋,他与王舣一步步走向东华门。
一路上,他几次想开口,见王舣沉默不语,那点勇气又落了下去。他们每多走一步,他的心每向下沉一点,王舣平静无波的神情也愈发刺痛他。
剩下最后二十步,朱色的大门就在眼前,他着了急,手指攥得紧紧的。他就要走了!
他们扮演了两个时辰的师生,今后也不得不一直扮演下去!没完没了地扮演!
他脑子一热,一下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脸颊贴向他温暖的颈项,感到胸腔砰砰跳得厉害。他的手环绕住他的肩臂,像在乞求,深深地弓着背,将自己紧紧挨在他的身上。
“殿下!”
王舣的声音带着惊慌。他的手指颤了几下,停在宣伽的手臂上,竭力想推开它们。
宣伽又急又恼,他咬住下嘴唇,双臂一点点施力:“先生方才为什么不多批几行字?你明明知道我不想你走......你之前给我写的信也是冷冰冰的,对你来说,难道我与其他人是一样的么?”
“殿下,你先放开......臣——”
不待他说完,宣伽骤然向他的颈侧狂吻过去,嘴唇刚贴上,就又凶又狠地啮咬起来。
王舣睁圆了双眼,颊上涨起一层雾似的绯红色,两颗汗珠不知不觉滑落下来。不远处,侍卫钝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道影子出现在前方的转角处。
王舣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手上用力,一把推开宣伽,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旋即拔腿离去。
他没料到他的双腿会软成这样。
宣伽咬他第一口时,他的腿就在颤抖。他走到门口,险些跌倒,好在红漆的大门就在眼前,他连忙扶了一下。
顾不上理会侍卫们的惊异,他狼狈无比地离开了东华门。
暮色渐沉,祁京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又是一个寻常的寒夜。
酒阁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王舣坐在临窗的木椅上,刚饮过半杯酒,身体逐渐变得暖和,面上也熏出两抹暖红色。
赴宴的同僚们面染红光,桌上有一副碗注,六副盘盏,荤素八/九碟,果子四/五碗。
“来,院事,”青衣的文吏嘻嘻笑着,捧起酒杯,“下官再敬您一杯,祝院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舣捧了杯,“叮”地和他一碰:“多谢。”
“听说院事尚未授室,”青衣文吏的眼神在王舣身上打转,带着点好奇,带着点探寻,“院事青年才俊,为何不早觅佳人?也好有人打点家中琐事。”
王舣心不在焉地笑笑,也不作答,提起温好的酒,往同僚的杯中倒了些。
“院事,咱们在这儿喝酒吃饭,不点首曲儿助助兴么?”有人提议道。
这是要点花牌了。
王舣不点头,也不摇头,眼神往门外瞟了瞟,算是默认了。提议的人马上笑起来,离了座,去阁子外叫人。
不一会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妓/女抱着面半旧的琵琶走进阁子,行完礼,在一把落漆的鼓凳上坐了,顺好裙褶,伸指试了试弦,便开始唱。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1)
听着像是首寻常的淫/艳之曲。王舣没趣地笑了笑,看同僚们听得入神,只随他们去,往自己杯中斟满酒,浅浅抿一口。
“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帀,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王舣再饮一口,颊上热起来,眼前的灯火变得迷炫。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
这词……王舣微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同僚:“这唱的是什么?”
“院事没听过?这是首时兴的曲子呀。”
王舣摇摇头:“我不怎么听曲儿。”
同僚“噢”了一声:“这是晏叔原填词的《六幺》。”
《六幺》,王舣想了想,有些茫然。
忽听得对面的同僚叫道:“哎!外头下雪了!”
众人举杯的手一顿,纷纷向窗外看去。
“还真是!今年的雪下的早呀......”
“不早了,往年也差不多是这时候。”
“去年不是上元前后才下的么?怎么不早?”
“去岁是旱年,比不得......”
王舣恰好临窗,转不过身子。他乜斜着两只眼,盯着面前的一桌残菜。一双筷子插在他的瓷碗中,斜向两头,碗底浮着黏腻的油光,在灯火前一下一下地闪。
夜里起了雾。王舣没带伞,看雪不大,也懒得进店买伞,就那么迎头往雪里走。
走出一段路,他身上的热气散尽,越走越冷,只好放缓步子,抱住肩膀取暖,时不时躲入店铺的屋檐下避雪。
醉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感觉胸腔内热得能温酒,然而一摸脸,却凉得似铁。他再走一段,不知怎么,始终恍恍惚惚想着那句唱词“意浅愁难答”。
意浅愁难答。
意浅愁难答。
他转了步子,迈向另一条路。
宽阔的御街很快出现在眼前。它比别处明亮一些,也寂静一些。殿前司与皇城司的侍卫们站在雪中,手里提着红纸灯笼,灯笼周围飘满了雪沫,像一群飞舞的夜萤,纷纷扰扰,四散迷漫。
他站在那儿,遥遥地望着宫城的方向,也许是醉了,他望着望着,眼圈发酸,感到心像被掏干净了般空落落。
侍卫们注意到立于雪中的王舣,投来警惕的目光,向前举起灯笼,照出了王舣的一身朱色官服。
侍卫们的神色变了变,收回灯笼,向前走几步,要询问王舣的身份。
这时,王舣却转过身,慢慢向来路走去。
***
雪下了一整夜,到早晨时,皇宫内一片白茫茫,唯有连绵的宫墙仍是红色。
宣伽梦中不安,比往常起得早些,不到卯正便下了榻。
这日旬休,王舣不用进宫授课,宣伽没往书斋去。他坐在清漪堂堂内,思及昨日的事,不免恹恹的。匆匆吃过几口早膳,放了筷子,捧起本书要读。读完两面,总也静不下心,干脆收了书,在案前练起字。
写下“此地有崇山峻岭”,忽有一名内侍进来通报,说宣旻派人来传信,约宣伽午后去曲水流觞池冰嬉。
宣伽接到口信,十分意外。
宣旻和他并不亲近。
尚是孩童时,他与宣旻同在退思堂读书,能说上不少话。可自十六岁后,宣旻的性情陡然一变,他离开退思堂,整日整日地栖于寝宫内,也不再亲近宣伽。
他性情转变的缘由,是宫中讳言的一个秘密——那时,他刚满十六岁不久,却突如其来地患了狂病。
病发的那晚,他举起一只鱼缸,将它狠力砸向了一名年幼的宫女。
第二日,宫女们进堂替他梳洗,发现灰色的砖地上留有一大滩深黑色的血印。
那名宫女的前额被砸塌一角,微陷下去。死亡的前一刻,她仍处于惊愕之中,因此眼睛张得大大的,神情鲜活,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尊被放错了位置的石雕。
而做了一切的宣旻,只是安然地蜷于绣衾中,睡得酣沉。
起初,宫人们只以为是那名小宫女做错了事,激怒了宣旻,才酿成这一惨剧。宫人毕竟命贱,一个月间,因为染疾,受罚,饥饿,宫内总会死一两个奴才。经此一事,除了侍奉宣旻的宫女与内侍倍感恐慌,宫内的其他人倒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后来,宣旻的狂病愈演愈烈。摔打器皿、詈骂宫女成了常态,更甚时,他将内侍们砸得鲜血横流,数日无法下榻。也因为得病,宣旻虽年过十九,出阁的日期却被一再延宕。
未时临近,宣伽慢吞吞整好仪容,出了清漪堂。
来到宫道上,他抬头看去,天空中彤云密布,冷风一阵阵吹过,脸颊刺刺的疼。
还去么?
宣伽犹豫几步,最终还是向南走去。
快到曲水流觞池,扫雪的宫人零星一/二,道上积雪覆脚,行速渐慢。
又转过一道宫墙,曲水流觞池的轮廓现于眼前。池边站着两三名青衣内侍,宣旻并不在其中。
宣伽眺望四周,向池子走近。池中冰层极薄,并不适合冰嬉,他正疑惑,待要转身询问内侍,突觉背后一紧,一股力量猛然袭向他的后背。
内侍们惊叫起来。
他听到了他的身体破开水面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他脑中一片空白,夹杂着冰粒的池水灌进他的咽喉。来不及咳嗽一声,他的身体就完全浸入了冰水之中。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