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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舣在屏后淡淡一笑:“我一介俗人,不懂画正所说的画趣,只不过是我病体未愈,不好与画正觌面相见。”他说完时,侍女也恰好煮完茶,正将茶盏端至郑槐与孙璁的手边。
郑槐捏起茶盖,轻刮茶面的白色乳花,浅啜一口,随后笑叹道:“院事过谦了,下官常年与书画打交道,有时所思所想不免囿于其中,方才以‘没骨山水’作比,与雅俗之辨无涉,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若要说雅,院事的这杯玉津则很雅。”
王舣心下略感烦闷,自郑槐进屋,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夸了他三遭,这人的舌灿莲花倒与他缛丽工巧的作画风格有某些相似之处,引起王舣莫名的反感。
“下官听说学生们写的状子中有对景国公不敬的地方,学生们毕竟年少轻率,对诸事理解粗浅,加之冲动易怒,一时口无忌言,还请院事不要放在心上,权且将他们当成一群蒙昧顽童。”郑槐从椅子上站起,趋前两步,面朝素屏鞠了一躬。他鞠完躬,刚要直起腰,忽听素屏后传来不冷不热的一声笑,躬着的背不禁僵了僵。
这声意味模糊的笑过后,王舣的声音仍如方才一般平静淡然,他说:“我的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生学生们的气,万马皆瘖从来非盛世之兆,做学生的正该口无忌言,不是么?”
“院事说的是,”郑槐随即牵出一张笑脸,“院事虽觉自身无碍,但毕竟伤在元神之府,最好还是仔细休养一番。下官府上恰好有一批奚东山参,一会儿下官遣人将山参送至院事府上,院事每日炖服,伤处也可好得快些。”
郑槐离开后,孙璁将素屏撤下,问道:“状子里怎么会提到景国公?”
没有生人在,王舣乐得不顾忌仪态。他偏过身凑近栏板,斜斜靠住了,说:“当年我的祖父为了贯彻新法,任用了许多资历较浅的青年官员,魏相当时也在其中。因为魏相有实干,祖父十分器重他,交给了他许多重要的差事,也曾想过将我的二姑许配给他,使两家结成姻亲。后来变法遇挫,我的祖父去职返乡,魏相的态度立时变了——他退了婚,转投他人,而我的二姑因为敏感多思,没多久便病殁了。近几年,魏相借赓续祖父新法之名改易法度,将地方之财收拢至国库,这本与我的祖父‘富民’的初衷背道相驰,可时过境迁,许多人并不了解当年祖父变法的始末,错解了祖父的用心,他们抨击魏相,也将祖父的事牵扯了进来……”
***
“枢密,藏春园到了!”
轿夫扬声喊道。
解士海掀帘下轿,抬头向前方看去。
那是一座静静盘踞于杨柳街北侧的园囿。两堵粉墙挤出一个两丈见方的入口,与同街的其他宅门相比,这一入口并不算气派,甚至还有些隐而不露的意思。
解士海向站在园门处的侍者们亮明奉使印,随即跨过门槛,踏入了藏春园。他身后的两名制勘官对视一眼,与他拉开半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一行人穿过光线幽暗的前厅,经过一道小门,面前陡然开朗,一池湖光现于眼前。
小池湛碧清透如同一汪翡翠,池边嘉木繁荫,有白的素馨,妃色的木槿,黄的金娥,远处又有两棵青枫,上停三两只灰雀,正喳喳叫着。池的对岸,一片簇新的建筑,红漆的柱子,雕花的飞椽,逶迤层叠,一时竟望不到头。
两名制勘官走走停停,面上难掩赞叹之色,解士海却面色冷淡,对周遭如早春般的景致视若无睹,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他走过一段锦石铺地,忽然注意到池塘一角有密密麻麻的枯荷,这些枯荷委顿颓靡,如被冬霜打了一般,与池边红白相间的热闹景象大相径庭,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解士海望着这片枯荷,却露出了进园后的第一次笑容。
离开池塘,解士海进入一座书斋。
书斋内,魏衍戴一顶东坡巾,穿右衽广袖袍,正背着身立于书案前,俨然是一副闲居野老的模样。
解士海笑吟吟道:“魏相好闲趣,此等雅致的园子,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座。”
魏衍淡笑一声:“枢密这话折煞老夫了,枢密难道不曾见过宫中的园囿?”
“宫中园囿是皇家气象,与尊园的小而雅不同,下官以为两者并不好相比较——”解士海顿了顿,“好罢,言归正传,下官今日带着奉使印来,是要替陛下问一问八年前魏相督造豫肇殿时的事。”
“枢密正值盛年,尚体会不到衰老的滋味,老夫如今年老昏眊,对五年前的事都已印象模糊,何况八年前?枢密为何不去问当年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呢?”魏衍道。
“负责此事的诸名工部官员早被魏相以各种名义贬至西北及岭南等地,魏相说自己老迈,难不成如那害了离魂症的人一般事事都不记得?”
解士海不咸不淡道。
魏衍默不作声,心中却已将解士海骂了千遍。
好个堕业的屠家子!竟骂他害了离魂症!如今得了皇上的宠便骑到他的头上来,这屠家子算个什么东西!若非当年受他魏衍提携,他如今还不知在哪儿做个芝麻绿豆官!
魏衍心下怒极,面上仍不动声色。他走到窗边的茶案后坐下,提起炉上茶壶,将沸水注进盏中,像是要点茶的模样。
解士海见状,皱起眉,见魏衍又捏了茶筅搅动茶水,神情间闲适悠然,似乎毫不在意外人的存在。
解士海道:“魏相以为不作声这事便能揭过去么?”
“并非如此,”魏衍哈哈一笑,等盏中浮起沫浡,便低头呷了一口,“老夫已过花甲之年,几十年间,什么福没享过?何种苦没吃过?老夫这一辈子已到了‘顶’,‘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1)而枢密却不同,你还有几十年光阴,今后的苦,今后的难还多着呢,何必要与一介耗眊之人争个高下呢?再者,按大梁律令,你制勘院审完老夫,还要经大理寺和刑部量刑,最后再由陛下来裁定。枢密可知前朝有多少犯了死罪的宠臣因此逃过一劫?老夫记得有七位,而这七位又大多是宰执重臣。陛下他岂不明白你的心思?他与你我孰亲孰疏,枢密难道还不知么?”
解士海轻轻笑了起来。
“‘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只怕魏相自己都不信这话罢,”解士海解下腰间的金鱼袋,从袋中抽出一张沾有蜡迹的信笺,轻轻展开了,面向魏衍。
魏衍看清信笺署名,面色登时大变,他手中的瓷盏一斜,茶水溅出几滴,啪嗒落于衣上,很快洇出一大片晕迹。
“你......”
解士海将信笺收回鱼袋中,抬步在斋内踱了起来。
“‘并非如此’,下官将这句话奉还给魏相。刘梦得诗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2)我看魏相的池塘中布满枯荷,也是一副衰朽之气,魏相还是遣人打理一番罢。”
解士海眺望斋外片刻,回过头看向魏衍,眉眼含笑,最终缓步离去。
清脆的瓷盏破碎声突兀地响起。地面一时茶水横溢,涌出一缕缕热气。
此时,一个粉面玉容的年轻女人从斋外跨了进来。她见满地碎瓷,不禁怔忪片刻,旋即发现魏衍正满面怒容地坐于椅上。
女人走上前,卷起衣袖,柔柔地替魏衍捏肩:“魏郎,方才制勘院的人来了?”
魏衍沉吟半晌,忽然捧起女人的手,将它贴在胸口,沉声说:“春娘,你替我找个稳妥的牙家,让他最晚后日来园里一趟。”
折枝春眉头微蹙:“魏郎要将藏春园舍出去?”
魏衍颔首不语。
折枝春低低呢喃:“虽常言钱财是身外之物,但这一方园子是魏郎对妾的情义所在,与寻常的财物不同……”
“春娘,祸兮福之所倚,老夫这次不得不断尾求生,这段日子先委屈你回府暂住。”
折枝春低眉思索半晌:“妾本不该言魏郎家事,只是妾替魏郎担忧。魏郎是否找过中宫?中宫离皇上近,也许能替魏郎说上几句罢?”
“三日前已往宫中去信了,”魏衍缓缓起身,向斋外跺去,“筠儿尚未回信……”
***
“审出来了么?”
狱司问道。
“已经加了拶指,还是不肯说。”
狱司攒眉站起,走进刑房。
刑房内昏暗,墙边是一排刑架,一名宫女被缚于架上,头微垂着,中衣脏污,鬓发散乱,胸口低低起伏着。
“为了五十两金锭在殿内放火,你难道不知宫内纵火是死罪么?”狱司掂起一把银亮的尖刀,在一块黑石上打磨几下,刀刃与黑石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上一次因纵火而被处死的是个男人,判的是磔刑,割了七十二刀。我们先把他的衣服扒干净了,捆上刑架,然后,从哪儿下第一刀呢?当然是男人最要紧的东西。所以我们先把他的□□给割了,他当时就昏死了过去。然后,我们的刀下在胸膛,只有两刀,那两颗黑点浸了红色,红嫣嫣的,和你们女人抹的胭脂膏差不多。接下来的六十九刀就快了,我还记得他那层粘哒哒的黄膏一抽一抽地抖,抖了好久好久。接着,就是最后一刀——”狱司冷冷笑了下,尖刀在宫女的脖颈前一滑,“下这儿——就那么一下,跟剁鸡头差不多,当时那血,哗哗地涌出来,又腥又热,溅在身上,粘稠得要命。他的脑袋滚下去的时候,身上血渌渌的红肉可还在颤呀……”
狱司说完,静静地看着宫女:“说罢,是谁指使你放的火?”
宫女的脑袋始终不曾抬起,她听到狱司的话,只是嘴唇翕动两下,颤声说:“奴一时糊涂,被金锭迷了心……奴只是个端茶倒水的,什么也不晓得,真的什么也不晓得……”
狱司将弯刀丢回挂钩上,对刑吏喝道:“拿拶子!再给我夹!”
刑吏闻言,上前解了宫女的束缚,回身要去抓墙上挂的拶子。
这时,方才虚弱无力的宫女突然绷直了背,霎时如一阵狂风般撞向了面前的墙壁。
“咚”地一声巨响。
宫女直直倒了下去。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