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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舣心一紧,不在马车内,他们还能在哪儿?
他驭马上前,发现缰绳散落的土地上,有一串凌乱不堪的马蹄印,蹄印很深,马上似乎驮着重物。
他招呼身后的逻卒下马,一行人拴好马匹,随即顺着马蹄印进入漏泽园。园内排布着繁密的墓穴,墓的正中大多压着一块砖石质地的墓志,而墓志下则是许多大小不一的碎陶片,用以盖住死者的尸体。
墓穴区的西侧开辟了供守园僧行走的小径。由于这处漏泽园管理不善,他们一路走来,有好几处尸体并未被陶片完全遮盖,犹能看到底下惨白的骨骼。
宣伽见到这一情景,心口砰咚砰咚直跳。他打起精神,迈步走在最前方。一行人加快脚步,逐渐靠近了漏泽园的边缘。
除了用来埋瘗遗骸的墓穴,园内还有一处供守园僧居住的庵舍。那件庵舍设在园子的东北角,一条丈许宽的小径直通其间。马蹄印离开墓穴区后,就沿着小径铺向庵舍。
靠近庵舍的院门,众人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庵舍外,两匹大马正被拴在院中的枣树下。
然而,马上却空无一人。
逻卒们转过枣树,面前是一间破旧的灵棚。灵棚里堆放着缭乱的纸花与祭奠用的布幡,几条长凳闲置在一旁,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王舣分出两人前往院中寻找,剩下四人则越过灵棚,将刀横在胸前,一步步靠近守园僧的小屋。
逻卒一脚破开屋门。屋中一片漆黑,他们摸出火把,用火石火镰擦燃。有了火光,这件狭窄的小屋现出它的全貌——屋内摆放着一张旧案,案上一只烛台,一把木凳置于案下。屋子的西边停有一口棺材,棺材旁是一张半人宽的竹榻,而榻边,两个灰衣男人僵硬地站着,极度惶恐地看向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逻卒威喝一声,扑上前恶狠狠地制住两人。其中一人连声大叫:“你们做什么?我们没钱!”
怎么会将他们当成盗匪?王舣心下闪过疑虑,对两人道:“崇氏女在哪儿?”
“什么崇氏女?”左边的男子面露疑惑,“你们是官府?”
王舣皱起眉,不理会他,对逻卒道:“搜屋子。”
屋子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四名逻卒分散开去,小屋便被挤得满满当当,崇以绮与二鲤却不见踪影。
宣伽贴近王舣,低声问:“要不要查一查那口棺材?”
两个男人见宣伽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棺材之上,陡然叫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那是我家老父!”
漏泽园的庵舍有时会作为亲眷祭奠死者的场所,停放一两口棺材不足为奇,但这两个男人真的是前来祭奠死者的人吗?
王舣略略扫过屋内,旧案上的确摆放着白烛与黄纸,两个男人的神色也不似作伪。
惊扰死者毕竟不光彩。王舣正拿不定主意,屋外却突然传来逻卒的喊声:“殿下,少尹,找着了!找着了!”
王舣与宣伽离开小屋,循声而去,在院中搜寻的逻卒正站在小院的一口石井旁,指着石井道:“在井下!”
这是一口枯井,底部已经淤塞,距地面不到两丈。而崇以绮与二鲤正紧闭着双眼,软软地躺在井底。
王舣接着火把的光亮仔细打量二人。他们的脸颊虽然缺乏血色,但胸膛仍在上下起伏。二鲤的小腿上还有一道伤口,应当就是石洞血迹的来源。王舣赶忙对逻卒道:“一个人下去,剩下的来转井轱辘。”
两名逻卒得令,一人扯住绳索的端头,试了试绳子的韧性,遂在腰间打下一个活结,剩下三人忙握住井轱辘的手柄,将他慢慢放下井去。
一会儿的功夫,崇以绮与二鲤便被送出井口。
逻卒救完人,解了绳索,扛起二人走到枣树下,将崇以绮与二鲤扶上马背。
人已救下,王舣长出一口气,摆手让逻卒快速拿下屋中两人。那两人见计谋败露,面上倒也波澜不惊,顺从地伸出双手,任逻卒将他们捆绑在地。
宣伽站在王舣的左手边,回忆适才对话,越觉这两人对那口棺材的态度有些耐人寻味。正这么想着,那口棺材忽然发出几声响动,声音低沉,却极有规律。
宣伽忙扯住王舣的袖子,伸手指向那口棺材:“它在响......”
王舣一顿,朝那口棺材看去。就在他紧盯着棺材时,棺材盖也在接连发出“笃笃”的声响。一声声闷响格外清晰,寂寂地回旋于屋中。
他抬手叫住两名逻卒,逻卒平日负责祁京的巡防,见惯了横尸,见状也不惊讶,两个逻卒一合力,棺材盖便被掀起了来。不消片刻,他们从棺材底部拖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看上去只有有三十来岁,只穿着中衣,身上血迹腌臜、酸臭异常。他两眼圆瞪,一双手在空手中焦急挥动,嘴唇用力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露出口中破碎暗红的舌根。
王舣没料到会发生这种变故。逻卒们迅速压住男人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地。王舣上前查看,发现这个男人的衣服虽然脏污发臭,皮肤却保养得不错,颌下胡须也齐整顺滑,似乎不是平民。
逻卒扶着男人出了屋子,也许是因为找到了崇以绮与二鲤,王舣的精神变得格外松弛,但没过几个弹指,一阵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一把无形钢刀,在他的皮肉之下疯狂搅动。
刚跨上门前的石踏步,他脚下一软,狼狈地滚倒下去。
“先生!”宣伽吓坏了,扑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胃......疾。”王舣伸出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黄土,想撑起双腿。
“我带你去医馆!”宣伽蹲下身,飞快地抱起他。
抱好了人,他奔向漏泽园的大门,额上很快沁出热汗。冷飕飕的夜风持续刮来,他胸膛内滚烫如火。马儿飞驰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他不敢将他搂得太紧,王舣的身体如同孱弱的蒲花,轻盈而无力,似乎随时会飘入空中,悄然消逝。他满怀恐惧地躬下身,摩挲他的脸颊:“我给你唱歌!别想肚子疼的事。”
“嗯,”王舣眼皮半阖,费力地贴向他的肩头,几乎接不上气,“唱......什么?”
“唱《采萍时日歌》......”汗珠沿着额角滑入眼窝,一下下扎着他的双眼,“不在山——不在岸——采我之时七月半——选甚瘫风与软风——些许微风都不算——”
“童谣......”王舣虚弱地笑笑,“真傻。”
笑了就好,笑了才有活气。宣伽搂紧他的肩,用力去吻他的鬓角:“才不是童谣,好心给你唱歌还说我傻......”
马儿驰过开远门,城楼的灯火给王舣的侧脸镶上一层虚薄的红边。他像个沉默的稚童,又一次阖上眼皮。
“先生!”宣伽叫他,“别睡,和我说话!”
疼痛几乎耗光了王舣的力气,他只能通过轻轻挪动头部来表示听到了。
到达医馆时,王舣已近半昏迷。宣伽跳下马,猛拍医馆的大门。大夫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走到门前唰地推开门扇,还未看清屋外之人,宣伽便抱着王舣冲入屋内,将王舣轻放在医馆的软榻上。
宣伽交代完情况,大夫点点头,抓起烛台:“你先替他按揉一会儿,我去煎药。”
王舣的冷汗打湿了枕巾,他既无法通过睡眠抵抗疼痛,便只能硬着头皮去承受。
“我们说说话,”宣伽紧紧握住王舣的左手,“说说话就不疼了。”
“……说。”
宣伽混乱间联想到下月的灯节:“你想逛灯市吗?下个月我们去灯市好不好?”
“好……”王舣费力地吐出这个字,额上冷汗又多出几滴,“可是......”
“可是?”
“冷……”
宣伽恍然,适才为了方便骑马,他一直将王舣揽在胸前,不冷才奇怪!他掐紧手心,暗骂自己太粗心,忙从另一张软榻上取来棉被,往王舣身上加盖一层。
“还冷吗?要不要再加?”宣伽不断揉搓王舣的手掌,“我再给你唱歌好不好?再忍一忍,药很快就来。”
王舣的嘴唇动了动:“不要歌……”
“好好,那我给你揉揉肚子。”宣伽甩下靴子,略微掀开被角,钻到王舣身侧,将他护在怀中,轻柔地揉抚他、亲吻他,“有没有好些?”
“嗯……”他在煎熬中缓慢地伸出手,像是为了回应,绵绵地蜷入他的领域,彻底松开僵硬的躯壳,软化在他悠长暖热的拥抱里。
药来了。他在宣伽的注视下一饮而尽。他们再度共枕相拥。
宣伽的心跳渐渐缓下来。他抱着他,如同抱着一只驯顺的白鸽,有一瞬间他萌发出缠绵的欲念,可随之又被宁静的拥抱所瓦解。欲念在这时显得多么卑劣与不洁。他未曾想到拥抱是比欢/爱更纯粹的占有。他拥抱他,他深深地依赖他。
再没有比这更烈更快捷的药。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