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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十五,盐商们进京闹事的消息在祁京城内传开了。早晨,仆人王二牵马时和王舣说起这件事,王舣想起答应盐商们的奏疏还未拟完,不免担忧起来。
王舣出门买纸,又听纸铺里的店家提到一事。
“听说一个叫孟元朗的侍御史被贬成庶人了!他上书弹劾魏相乱改盐钞法,这倒不奇怪,平日弹劾魏相的扎子也不少,可他的胆子倒大,竟然在奏疏里头提了皇上的不是,这不是掉脑袋的事么?”
店家卷好一沓纸,递到王舣手中,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看王舣,问道:“官人,这贬成庶人还能再做官么?”
王舣苦笑,道:“难。”
店家叹口气:“都说‘多事之秋’,今年秋天倒真是......”
离开纸铺,王舣草草吃过午饭便往署里赶。
刚迈进西大街,王舣觉出一点不对头。西大街临近宫城,街外虽市肆林立,但街内却如普通官署一般,通常是一派肃穆气象。往日,西大街的入口处有站岗人,今日的入口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如同是一台没了弦的琴,让人心下莫名着慌。
王舣快步走入街内,及至鼓院十步外,一群头戴方巾,身着青色襕衫的太学生如乌云般压在鼓院门前,灰衣的站岗人守在几步外,正好奇地观望,神色间颇似在看一出傀儡戏。
大多数太学生是出身膏粱世家的青年人,他们平日待在太学,除了读书,便是对时事说长道短,评头品足,再兼喝酒冶游,赌博嬉耍,与寻常的富室子弟并无多少差异,只是多了一层“官场候补人”的身份。
打头的太学生生着一张尖脸,音也尖,他对擂鼓的太学生高喊道:“再擂大点儿声!用力!”
“哎!”擂鼓的太学生虎体熊腰,一得令,更加卖力,粗圆的臂膀来回擂动,头顶方巾随之晃动,几乎要甩脱出去。
那边,朱漆的署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两名小吏从门内走出,首先被密不透风的人群吓在原地,面色一白,过了一会儿,小吏虚声问道:“何事如此兴师动众?写了状子么?”
“宋胜!上状子!”尖脸的太学生喊道。叫宋胜的太学生从人群中挤出,捧着一张薄纸,走到小吏跟前。
“我们在上头画了押,莫弄脏了!”小吏捏起状纸,粗读了读,摇摇头,无奈笑道:“前几日刚贬走一个孟元朗,你们今日又写这种状子,这不是要踩龙须么?”
宋胜心中不大瞧得上小吏,此时不禁抬抬下巴,面露愠色,驳斥道:“既食国禄自当担国之忧,奸人乱国害民,蒙蔽圣听,你们这种龟缩自保的态度岂不助长奸人凶焰?”
这时,王舣推开人群,行至阶上,从小吏手中接过状子,细细读起。
“景帝启用右丞王业琛行新法,业琛拒谏逐非,足己自圣,引朋党在朝,党争之祸始矣。魏衍本业琛党人,善逢迎谄谀,机诈百端,拜为右丞,其女魏筠亦为后。衍独断恣意,专引亲党,谗害忠良,满朝上下,无人敢言其非。绍康六年,衍诏请追封业琛为景国公,配飨孔庙,塑像于侧,借业琛余威正新法之名,后衍诏宿州旧盐钞易海盐钞,行盐钞之法,天下方才通行,忽又改易,旧钞遂为无用之物。富商大贾,消折财本,或转徙为丐,或投水自缢,何苦如是!奸臣误朝,贻害无穷,伏望陛下斩奸除佞,逐衍离京,毁业琛像,贬二人为庶民,以此清朝堂之乱,绝百姓之忧,天下遂安矣!(1)”
在看到“毁业琛像”四字时,王舣的呼吸一滞。
宋胜站在石阶上,见到王舣,怔了片刻,突然低呼一声,快步下了石阶,挤回同伴中,压低嗓音道:“我现下才想起来......这鼓院院事王舣就是王业琛的孙子!我先前在外头吃酒时见过他!咱们白忙活一场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印象!王舣不就是前些日子被解枢密荐为皇子侍讲的那位么?”尖脸的太学生喊道。
“魏衍不是与解枢密不和么?解枢密怎么让王业琛的孙子做侍讲?”
“我看王舣容貌肖妇人,听说解枢密喜狎男伶,说不定......”
太学生们扭头盯住王舣,目光□□裸,或好奇,或审视。
擂鼓的太学生将鼓槌一扔,鼓槌骨碌碌滚至鼓架下:“那我不是平白浪费了半天力气么?宋胜你怎么净搞这种马后炮的事!”
两名小吏大气不敢出,眼神懵懵然徘徊于人群与王舣之间:“王院事,这状子......”
王舣放下状子,缓缓走向安放诉状的铜匮,他的身后,宋胜冲上来,横步拦在他身前,要夺他手里的状子。
顾忌到官民有别,宋胜毕竟不敢用力,只是捏住状子一角,尴尬地笑了笑:“这状子我们不交了,院事且还过来吧。”
“鼓院按程序办事,没人会扣下你们的状子。”王舣压下心头怒火,话一出口,带了几分冰冷的意味。
擂鼓的太学生着了急,将粗眉一拧,道:“宋胜!快把状子拿过来!我们画了押的!”
说着,他快步奔上前,一张薄纸在他与王舣的手间绷紧了。
状纸崩断的刹那,王舣感到他的脚底似乎踩住了什么。红漆白面的大鼓“咚”地一声巨响,沉重的木质鼓架倒塌下去,裹着红布的鼓槌沿着石阶飞快地滚落。
他听见自己的身体撞向地面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伸出手,摸到了一团温热粘稠的液体。
***
宣伽怔怔地望着书案前的雕窗,透过窗格,可以看到黄昏留在宫道上的斑驳光影。风吹进屋内,拂动一层层厚重的帘幕,屋门处有哒哒的脚步声,一名青衣的內侍手捧一纸书笺,跨了进来。
“殿下,王院事身体抱恙,明后两日无法进宫授课,这是他给殿下的信。”
青衣内侍弓着腰,将信递到宣伽手中。宣伽脑中空白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急忙站起,拆了信封,展开纸笺:
臣身有不适,冒欲请假两日,伏愿殿下矜许。
宣伽抬头看向青衣内侍,“信是谁送进宫的?”
“是王院事的家仆。”
“除了送信,家仆有带话么?”宣伽追问道。
青衣内侍摇摇头。
宣伽捏着信笺,回来看了数遍,不自觉在屋内踱了几圈。
信笺上的这两行字行笔有些生涩,透过小字,仿佛能看到写信者伏案思虑的情形。
他得了什么病?上午他见到他时,他还是好好的,还是那副安静恬然的模样,只过了一个下午,他为何突然病了?
宣伽苦想无果,走到门边,扶住门框,要奔往退思堂,可猛然间,他想起他自密道溜出宫一事早已暴露,如今密道被封,他根本出不了皇宫。
他茫然地走回案前,心底冒出隐隐的愤怒与恨意。他想摔碎眼前的书案,摔碎案上的砚台。摔碎纸笔,墨锭,瓷缸。摔碎一切。他想摔碎那么多,可最终,他却只是紧绷着身体,坐回了椅上。
他多次站起又坐下,最后他走至门边,看到黄昏褪去了最后的一点暖黄色,朱红的宫墙沉入了晦暗的暮色中,听到宫道上的龙柏树随风晃动的唆唆声,龙柏树像它们的影子一样漆黑。
掌灯的内监们准时点起烛火。然后,夜就来了。
***
王舣昏昏沉沉地躺在被中。
他侧着头,长发散于枕上,像一团晕入水中的墨。
他的母亲坐在塌边,手里捧着一只药碗,轻声问道:“奕明,和舣儿争状纸的学生是什么人?”
孙璁站于枕边,弯腰替王舣拉了拉被子,回答道:“那名学生叫郑榆,是画学正郑槐的弟弟,他哥哥得了皇上的宠,他也变得跋扈起来......平日我在太学管不服他们,如今......”
王舣笑了笑,开口时有些气不足:“太学养的大多是富室子弟,管不服才对。”
母亲让琼枝捧走药碗,正要说话,门外传来王二的声音:“官人,画局的郑官人到了门口,要请进来么?”
孙璁颇感意外,转念又觉得自己大约是错解了这个“郑官人”,然而鼓院与画局素无交际,除了郑槐,这个“郑官人”又能是谁?
“画局的哪位郑官人?”
“郑槐郑官人。”
王舣与孙璁对视片刻,孙璁说:“这是给他弟弟赔礼道歉来了?”
王舣转头看向母亲:“娘,我现下不好起身,拜托您去见他。”
母亲颔首应了,起身离去。孙璁问:“你之前见过郑槐么?”
“在解枢密的宴上见过,他与他弟弟长得不太像,他更斯文一些。”王舣说。
“我听同僚说,陛下将郑槐绘制的《千秋盛世图》收在了寝宫中......”
孙璁的话音刚落,王舣母亲却折回屋内,面上有些犹豫之色。
“郑想觌面(2)一见,要不要拒绝?”
“拒绝非待客之道,既然他提了,那就见吧,”王舣撑起身子,略为舒动筋骨,靠向床榻的栏板,“奕明,帮我把屋角里的屏风挪出来,我现下衣着不整,不方便见客。”
孙璁将角落里的素屏拖出来,隔了半步,拦在床榻前,弄完后,他取过两把交椅放在屏前,自己端正地站直了。
郑槐走进屋中,未待开口,孙璁便将他让到椅上。
郑槐笑吟吟唱个无礼喏,并不坐下,隔着屏风,他对王舣说:“下官替舍弟向院事赔个不是,舍弟从小受家父宠爱,性情一向娇纵,今后下官一定对他多加约束,这次院事的诊金且由下官来出吧。”
“画正不必客气了,当时是我自己跌的,令弟并未做什么。请坐吧。”
王舣的声音从素屏后传来,仿佛隔了一层雾,但音色依旧清亮。
郑槐也不再谈诊金的事,他扶了椅子坐下,抬眼打量屏风上的黑影,声音中带笑,说:“昔日与王院事在解枢密府上一见,便觉得院事英秀之姿堪入画中,今日院事屏后见客,却又有一番没骨山水(3)的趣味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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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绍康六年……何苦如是”化用了《大宋宣和遗事》中的句子,作者不详。
(2)觌面(dí miàn),意思是看见,见面,当面。
(3)没骨(mò gǔ),读mò和méi的都有,因为音韵问题,mò的读法似乎更广为流传一些。没骨是一种国画画法,指不用墨线勾勒,直接以大块面的水墨或彩色描绘物景。用这种技法画山水时,因为边缘线模糊,因而会产生雾气朦胧之感。
近日事情比较多,尽量三日内一更。此外,今后文中用到的一些生僻字、典故或摘用会标明出处并加以解释。若有使用不当之处,也请大家指出。谢谢支持。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