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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遇刺案的消息飞快传回宫中,群臣大骇。
禁军从祁水中捞出蒋淞的尸身,明舒上呈地契与牙行文书,御史台连夜审验,确认蒋淞会同李元若将粮仓分布图倒卖至靺鞨,蒋府随即被抄。
崇溥率兵清洗殿前司,在衙门内搜出昏迷的冯彦博与折枝春的尸体。宣伽软禁解除,当日,他将杜亦放虎谋害先帝的罪证上交御史台。
殿前司的卫兵包围宫城。
白绫横于月梁之上,士兵们推开殿门,那一刻,杜亦轻轻踢开脚边的板凳——
——绍康五虎自此肃清。
大内,却噤若寒蝉。
饯行宴后,宣珩昏迷半日,太医院多番诊治,只查出龙体急遽衰弱,并非急病所致,而是日积月累后的骤然爆发。
太医们彻夜不眠,曹漓也陪在一旁,昼夜不分地为宣珩试药,协助太医为君父施针。
“陛下。”
曹漓轻手挑开纱帘,宣珩病容宁静,卧在层层叠叠的绣衾下如同天真无邪的孩童。
他在蒙昧里看见那道素白的身影,呢喃道:“漓姐姐......”
“妾在,”曹漓靠近宣珩,握住他的手,慢慢温暖它们,“陛下不要担心,罪臣业已伏诛,武威军也按时开赴黄河北岸。”
宣珩轻轻应了一声,忽然痛苦地皱起眉,曹漓见状,忙取过烟枪凑到他唇边。
室内氲起馨香,宣珩逐渐舒缓过来,再度躺回被中,攥住曹漓的手,说:“殿帅一职空出来了,你大哥曹岷可以胜任。”
曹漓连忙跪下:“兄岷何德何能敢受此厚恩?望陛下收回受命。”
“起来,”宣珩有些生气,“我当你我是一家人,你长兄担任殿帅我放心,这还不行么?”
说完这个长句,他接不上气,慢慢平复呼吸,片刻又无力地睡去。
魏瑾瑜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说:“冯彦博无能,被那折枝□□晕了,大事功亏一篑。”
“你能及时发现,也救了场,是蒋淞迟疑不进,谋划不当,”曹漓的声音很轻,怕惊醒宣珩,“乌木莲的效果很好。”
曹漓看向宫女,两名宫女会意,抬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箱,送到魏瑾瑜的脚边。
殿内灯火幽深,复归死寂。送走了魏瑾瑜,曹漓坐回殿内,替宣珩掩好被角后,她缓缓往阴影的深处走。
吱呀声响起,北墙前的屏风向后退去,青色的衮服躺于衣架之上。
十二图章巍然端严,衮冕的翠旒散发着虚幻的寒光。她抚摸,碧凤在她指尖飞舞,龙鳞锦表的冕版滑过年轻的皮肤,与珍珠玉钿相碰撞——
叮咚。
金黄的、朱红的,簪带的光晕像呼吸一样四处弥漫,美如梦幻。
她垂下手,收回袖中,无声地微笑。
*
北门在轰隆声中缓缓打开,明舒扬起马鞭,对宣伽与王舣摆了摆手:“殿下,王大人,今......来年再会!”
“大捷而归!”
密集的兵马列队通过北门,逐渐消失,汇成一股洪流,开往黄河北岸。
宣伽和王舣往内城走。
“陛下将我调入枢密院,”王舣说,“或许,主战派的好日子要来了。”
宣伽面色并不轻松,他说:“回了祁京我的职衔变作一纸空文,名位虽尊贵,不过是间接软禁。”
“两派的纷争没有结束,”他沉声说,“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嗯,”王舣点头,“龙体日衰,太医院却查不出原因。”
两人穿过人群,走入小巷。
“魏衍的姬妾折枝春,”王舣背靠墙角,用耳语对宣伽说,“死前留下了一封书信,信里说,魏瑾瑜的乌木莲已流入大内。他在宫中有帮手。”
“大哥的确病得蹊跷,”宣伽说,“眼下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
沉默片刻,他抬手揪住王舣的外袍。
王舣的袍子浸了风,冰冷而干燥,宣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他在不安。
“……孙相与崇枢密有意招揽,”王舣轻声说,“稍后我要去相府。”
两人都想起了五月时宣珩的赐婚。宣伽攥住王舣的手腕,脸色微微沉下。
“你现在身体不好,可以将官宴都推了,外人只会以为你病了,甚至……”宣伽摸到他的手,有些凉,他抬起来放到自己颈边,慢慢捂热,“甚至可以对外头说,你病得很重,娶妻一事,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王舣笑得两眼弯弯,“你怎么知道我有——”
宣伽吻住他。
牙齿磕在舌尖,疼得王舣微微哆嗦。
——出血了。
王舣责怪地看向他,宣伽却漫不经心地舔掉那抹血,说:“平日都是我出力,你光躺着,怎么不是有心无力?”
王舣眨了眨眼,没表情地说:“好,殿下说得对,过去是臣累着殿下了,今后换臣伺候殿下,殿下看成么?”
宣伽听得哈哈大笑,一弯腰扛起王舣,轻轻放在马上。
“说好了伺候我,今后别出尔反尔!”说完,宣伽策马飞驰,卷起扬尘朝相府而去。
*
孙靳站在内院牵着小孙女,正和崇溥说话,听门房通报,往门外看去:“楫之到了。”
小孙女梳着两条乌黑的小辫,被阿翁放开,有些不满,手里拿着小剪子说:“还没剪完,阿翁不能走。”
崇溥笑得眼一弯,说:“小家伙孝顺,这么小就知道给阿翁剪白发了,孙相有福。”
孙靳拿开小孙女手中的剪子,说:“有福可谈不上,平时顽皮得很,剪几下就没耐心了。”
“ 说起来,绮儿下月将满十八,”孙靳安顿好孙女,转头看向崇溥,“老夫来年能吃上崇家的满月宴么?”
崇溥:“正想这事儿呢,要么也不会今日造访孙相。”
孙靳笑了笑,没答话。
“孙相。”打躬作揖后王舣坐到堂下,孙靳命人看茶,自己也坐到椅上,正要开口,忽然发觉王舣捧茶的动作有些迟缓,便道:“少尹旧伤未愈?”
“承蒙孙相关照,旧伤上月已好的差不多,”王舣说,“不过近日旧疾复发,精气神是差了些。”
孙靳对王舣的病弱略有所知,以往不甚在意,但今日要借替崇家的婚事来巩固主战派在朝中的地位,一位多病的女婿对崇溥来说,无论公私,都并非好的选择。
“少尹知道圣上钦定了新的殿帅么?”孙靳不紧不慢地啜着茶,“是曹昭仪的大哥,曹岷曹仁山。”
王舣端茶的手一滞,电光火石间,隐忧掠过心头,曹漓的名字骤然浮出水面。
孙靳注意到王舣的停顿,两人对视片刻,王舣说:“明公提议防秋的那次朝会,马昱率先发难,紧接着蒋淞便丢出锡州之事,但饯行宴后清除蒋淞党羽,马昱却不在其列。”
两人心照不宣——和战纷争并未结束,外戚的力量也插手进来。
王舣用杯盖刮了刮茶沫,说:“弈明前几日来晚辈府上过重阳,他和学生们关系不错,学生们愿意听他的,常言道野火要掐灭于零星之时,我看可以让学生们做试路石,试一试圣上与曹氏。”
孙靳目光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不过,”王舣笑笑,“太学与晚辈有前嫌,这件事不方便由晚辈出面,还要拜托孙相请弈明出马。”
*
宣珩拿起手边的札子,飞快看了眼,随后丢回案上。
“第九封,”宣珩冷淡道,“敢情好呀,再来几封就够朕凑一沓拿去温茶了。”
曹漓闻言一笑,宣珩对她招招手,她坐到宣珩身侧:“太学来的札子?”
宣珩将札子递给她,曹漓犹疑稍许,顺从地接过来,细细读完,面色不变,说:“进谏的时候不对。”
宣珩听她说下去。
“妾进宫月余,若要进谏,学生们早该谏了,不会拖到这时,”曹漓顿了顿,“此时进谏别有用心。”
“看看,”宣珩的手点在札子上,慢声说,“狐媚惑主,秽乱宫闱,他们是将朕骂成了周幽王哪。”
“学生们年纪轻,爱发议论,也易受朝臣操控,”曹漓替宣珩合上札子,柔声说,“这些未必是肺腑之言,反而像是为了激怒陛下而刻意为之。”
“孙靳的侄儿孙璁供职太学,底下学生敢摇唇鼓舌妄议朝政,这是学正的失职,”宣珩站起身,看向曹漓,“整理好进谏学生的名单,漓姐姐你执笔,让孙璁立即整顿太学处理这批学生,告诉他,若五日内再有这等札子,这学正之位就另让他贤。”
半月来宣珩病重,对孙靳信任有限,便不时让曹漓执笔代他撰写御批。曹漓点头应下,这时,阿燕从殿外走来,跪在门槛前,道:“陛下,曹昭仪,外使周梦昌求见。”
“讨债的又来了,”宣珩嗤笑一下,“召周梦昌入见。”
“是。”
阿燕应声,片刻,周梦昌缓步自廊庑下走来,身后的随行者背负礼箱,搁在殿门前,由宫人们一一抬走。
国礼昨日已到了一批,宣珩瞧不上靺鞨的土仪,身体虚弱后唯独对东北出产的山参有兴趣,周梦昌投其所好,茶酒司的宫人们今晨便煮了参茶,这时捧到茶案前,由阿燕一杯杯端给宣珩与周梦昌,再踱到殿角的屏风前,递给曹漓一杯。
暖热的参香氤氲于小室内,宣珩怕烫口,将茶放在一边,等周梦昌开口。
周梦昌捏着帕子擦掉额边的汗水,说:“眼下已近十月,冀州三镇的交割迟迟没有下文,梁皇先前答应以金银抵偿逾期至今敝国所耗军费,如今也没有着落,贵国失信至此,叫外臣汗颜!”
宣珩的手在案边滑了滑,说:“金银正快马加鞭地筹集,贵使且安心在祁京住下,金银筹集完朕即刻遣人送至班荆馆,护送贵使回国。”
周梦昌知道宣珩又要迁延,但沃多业已撤回靺鞨,他底气不足,只好道:“还请梁皇给一个准信,最迟何时能筹集完毕?外臣也好尽早复命。”
宣珩不言语,周梦昌微微蹙眉,又说:“或者贵国先遣亲王一名至五国城,外臣可令属下将留在五国城的诸位宗室子弟送返贵国,梁皇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瓷盏碎裂声突兀地响起。
宣珩与周梦昌皆是一怔。
冒着热气的参茶沿着屏风的边角流出,曹漓的身影晃了晃,随即倒下。
*
“曹昭仪中毒?”孙璁微愕,“御史台查出是谁下的毒了么?”
王舣摇摇头:“是周梦昌送的山参,但参茶经了两道手,如今嫌疑最大的是阿燕。”
“肃王殿下先前的内侍?”孙璁想了想说。
“嗯,”王舣捏了捏眉心,“杜亦倒台后阿燕没被清算——是殿下保的他。”
孙璁面色一白:“敌人来势汹汹……”
犹豫片刻,孙璁又说:“不过,肃王殿下会不会……”
王舣知道他的意思,轻轻摇头:“他不会犯这种错。”
孙璁捏起案上的御批,说:“陛下让我整顿太学,这回我怕是要丢官了。”
他苦笑一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和派死灰复燃,”王舣道,“我们却抓不住敌人的尾巴。”
孙璁闻言拍拍王舣的肩,说:“我多少能出点力,太学这边主和派是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你们有需要我随时应和。”
“弹劾曹昭仪的札子骤然密集,必然引起陛下的反感,你又是孙相的侄儿,这次孙相有麻烦,”王舣说,“叫学生们将札子停了,缓一缓,看看形势。”
王舣披上狐氅,往门外走,孙璁送他,刚跨过门槛,就看见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前,不由惊讶:“托了你的福,头一次见着亲王的车驾。”
王舣笑了,露出两个梨涡,道:“车驾而已,改日请你喝王府的喜酒。”
“哈?”孙璁奇怪道,“肃王殿下何时有婚约了?”
王舣没应声,对孙璁笑笑,径直上了马车。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