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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淞州西南一隅的青镇,有一处江南一带颇有几分名气的私人庭院,名唤敦善园。虽不是人人都能一睹芳园,但人人都传说这园子里的假山迷宫和槭树造景极好,尤其入秋之后,槭叶转色,红绿相间,景观妙绝。
不久前,敦善园突然被戒备森严地围了起来,挂了个“中央军军官学校教育办事处”的牌子,在青镇小地方颇是引起过一番好奇。每天总瞧见有穿军装的人进进出出,可谁也没弄明白过,这里面究竟是做什么的。
最靠近敦善园正门的假山后隐着一间青砖白墙瓦房,门口小道竖着杯口粗的方形石柱,上面蹲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石狮子。正值午餐时分,赖鸿蒙一个人在这里值班,料定一时无事,便在门口小道上走了走,抬手抚一抚小石狮子雕得极细致的鬃毛。
“铃铃铃——”
房内的电话铃却响了,赖鸿蒙忙小跑进门,接起电话来。
是中央军校本部机要室来的电话。
几个月前,中央军校撤离淞浦城时,本部机要室要抽调人留在青镇办事处。人人都说淞浦必然还要再打一仗,青镇靠近战火前沿,这个莫名其妙的办事处更是难卜前途,没有人愿意来。
这样的差事派下来,自然少不了赖鸿蒙的份。他本来也有些灰心,可是知道自己向来不机灵,凡事使不上力,也不能怪旁人。可是没想到,来到青镇一瞧,他们竟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做事,倒像是因祸得福。
电话对面都是旧同僚,先上来客套两句,问他在青镇好不好。
赖鸿蒙诚心实意地说好,对面只是笑。这笑声赖鸿蒙很熟悉,也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含义。旁人都以为他蠢钝,分不出好坏,要么就是窝囊,分出来了也不敢辩。他心下有几分失落,却也很快摇摇头算了。好与坏,他自己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问候完,交待了正事,赖鸿蒙在挂电话前还不忘多问一句:“近来有没有一个叫江城的联系学生总队?”
“没有,”对面有些不耐烦,“你究竟有什么大事?每回都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受人之托。”赖鸿蒙如实相告,却被对面嗤笑了。
他当真是受人之托。
江城当初被调离中央军校本部,遣回原籍受训。这件事情做得机密,以至于那个曾来为他作证的中学生柳立春也和他断了联系。
之后不久,柳立春也随家人迁离淞浦,临走前曾来军校找过赖鸿蒙,留下了一封信。不知为何,他像是十分确信,江城一定会回来找他。他想让赖鸿蒙届时替他把信转交给江城。
这本是渺渺杳杳,谁也说不准的事情。人和人的分离总比相聚来得容易。柳立春必然要离开,可江城未必会回来。
然而赖鸿蒙还是收下了那封信,郑重地承诺了:“我一定想办法转达。”
柳立春很感激地看着他,却又像是迟疑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确实是不知道。赖鸿蒙一个小打杂,只知道江城被遣回原籍楚州,可楚州训练军官的地方有很多,赖鸿蒙本人同楚州也没有过来往,一样是无从下手。他也只能等待,等待江城或许有一天真的会联系中央军校学生总队。
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机要室的另外几位同僚结伴回来了,还在热闹地聊天。
“……就是他!停战的时候他还抓了两个东洋人,都捆了摁在战友的棺材旁,全连的人上去给揍得只剩半条命。后来东洋使节还提出抗议,这抗议有什么用?揍也揍了,也没出人命,他的长官就是批评他一顿就完了。”
赖鸿蒙知道自己可以去吃饭了,便起身收拾东西,正要往门外走,却听见身后那几个人又在说:“这位江城连长也是因祸得福了,要不是这么一番事故,教育长怎么能听见他这个名字,想起来他也是中央军校受过训,把他调来这里。在这搞不好他还能升得更快,也免得和第九军一起吃苦头了。”
他猛地回过身,问:“江城?江水的江,城池的城,是这个人吗?”
“对,”那几个同僚莫名,“你认识?”
“他在敦善园?”
“对,刚才还在饭堂呢。怎么啦?”
“天助我也。”赖鸿蒙由衷地感到喜悦,拍了拍口袋里一直小心收着的一封字纸,转身急急忙忙地往饭堂去了。
“你和我们不同,恐怕是这里唯一真正打过东洋兵的人。”
“嚯,江城可不是一般人,他跟我们不同的地方也不止这一项。”
江城坐在饭堂里,他其实已经差不多吃完了,但他初来乍到,显然有许多人对他好奇。有些人好奇的是他跟随第九军在淞浦作战时的见闻,有些人好奇的是他带着手下士兵暴揍东洋兵的事迹,也有些人知道当年中央军校发生的旧事,不敢明白点出,却很愿意坐在一旁打量他,又不怀好意地多嘴。
他的脾气其实相当火爆,为此,从小到大都常受父母的规训。他的父亲是楚州商业局的官员,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两人都看不惯他一点就着的脾气。
虽说脾气不是说改就改,但江城被规训得多了,每当心里冒火的时候,就紧闭着嘴不说话,只有一双黑眼睛深深地看人。
那个说话别有深意的人被他看得不自在了,起身便要走人。江城也想站起来,却不料有个人气喘吁吁地往他身边一坐,很是热情地搭他的肩膀:“江城!我,我有一封信给你。”
江城不愿意让人勾肩搭背,已有几分不悦,抬头再看见一张温吞的脸,还带着几点粉刺,心里更加冒火了。
却见那人很欣慰地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细致折叠了的信件。
“嚯,”那个该离席的人又留下看戏了,“这人才刚到,信就寄到了,这得是什么信哪?”
江城阴沉地皱起眉,拎起那字纸一角一抖,赫然地看到一个“柳”字。
“信在我这里放了好久,总算是交给你了,”旁边坐着的人还用真心欣慰的声音和他搭话,“听说你还揍过东洋兵?怎么揍的?痛快吗?”
“痛快,”江城牢牢地盯住那封信,思绪早已飘走,只随口敷衍了一句,“用麻袋套住,上脚踹最痛快。”
路灯下,有三个东洋兵走过,他们谈笑着,军装穿得很整齐,头上还严谨地戴着钢盔。
他们大概是要去喝酒的——不过别说去喝酒,他们就连入室抢劫,也都一样很严谨地穿戴。
这做派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于义同从暗影里给他的几个小跟班打了个手势。
在那三个东洋兵从路灯之间的阴影走过时,几个便衣的小警员扑了出去,敲掉钢盔,套上麻袋,蒙头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拖去暗地里的电线杆子上捆住。
“于公子,这样行了吧?”
小警员们又是痛快,又是紧张。
“嗯。”于义同甩甩手,忽然又想起温潋秋手腕上的伤。温潋秋的皮肤细嫩光滑,最是可爱,每次他得以摩挲,都觉得怎么也摸不够。一想起那几条丑陋的伤口,于义同就又气不打一处来,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又是嘣嘣几拳。
“于公子,于公子。”小警员们吓坏了,连忙把他往后拖。
“我叫你们伤他!”于义同还不解气,被拖着还要伸脚去踹。
“好啦,于公子,”小警员们都连声劝解,“不能久留,小心叫人看见!”
他们又拉又拽地,带着于义同离开了作案现场,回到了警局。
“我还没揍够呢!”于义同嚷嚷了一路,“他们敢伤我的人!”
“哎呀,于公子,”早上陪着于义同巡街的小警员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我们拦住的也未必就是昨天伤人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敢说——以他早上瞧见的情形,那个很好看的青年也未必觉得自己是于义同的人。
“我管他们呢,”于义同一挥手,“我就是恨东洋人!”
“我们也恨东洋人,可是啊,形势比人强,”小警员操碎了心,“于公子,万一我们给东洋兵抓住了,那可是要命的事!于局长保得住你,还能保得住我们这些人吗?”
一席话说得于义同不乐意了:“你这是说什么怪话?哎,我保你们呀!”
“啪嗒。”
燕访手中的罐头掉在了地面,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她今天又同骆登云一起来戏院帮忙,刚来就看见有几个巡警在周边站着。
听人说,前几天这附近又闹了东洋兵,被不知哪里来的好汉抓住了捆在电线杆上,算是让大家心头出了一口气。
原本她还想着巡警在这里,大概是防备东洋兵回来报复,却几次三番看见一个巡警端着警棍就站在戏院门口,还总是找温潋秋说话。
“燕访,小心点拿,”骆登云在旁提醒她,又替她捡起掉落的罐头,“罐头也是吃的东西,你拿进去分发的时候一定要端稳了,否则显得不尊重人。”
“啊,”燕访应了一声,有些失魂落魄地,“妈妈,你等等我。”说着,她把手里剩余的一个罐头也塞给骆登云,转身就跑。
她刚刚偶尔一回身,就看见那个巡警把温潋秋的手腕拽着,拖着他去了戏院侧后方的巷口。两个人像是在争执,温潋秋在巷口停住了,抬起手肘想要挣脱,可那巡警却忽然狎昵地摸了温潋秋的脸颊,还凑近了像是要亲他。温潋秋低头躲避,就被那巡警往巷口里推。那一下推得很凶,看得燕访瞬间一惊,才连罐头也摔了。
戏院自从不再演戏,这附近的行人便很稀疏。燕访悄悄走到巷口旁,小心地探头往里瞧。
只见那巡警正握着温潋秋的两只手,把他抵在墙边,急切地同他说话:“……当初我也是为你才帮了陈浼海,前些天,我还为你打了东洋人。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哪里比不上你哥哥?”
“你哪里也比不上他,”温潋秋只能蹬着两腿挣扎,“他根本不会这么对我。”
“他不这么对你?那就是他对你根本没那个意思,要是有那个意思,他能不想和你亲热,不想和你快活?那他就不是个男人了。”
温潋秋的挣扎停了一下,但很快又说:“不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我问你,你想着他,难道就不想和他亲热?”
这话竟让温潋秋羞愧地低了头。
“你别只这么羞答答的,”那巡警笑得很猥i亵,“我知道你想他想得厉害,往你手指尖上亲一口,你都能叫出哥哥来,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
温潋秋的头越垂越低,鉴于他还被人用身体抵着,看上去几乎像是投怀送抱的意思。
那巡警也低下头去,抓住温潋秋的手亲吻起来,还恬不知耻地用舌面去舔。
“你放开……”温潋秋说着,声音却发着抖,软绵绵的。
“何苦呢?你乖乖的,闭上眼,就当我是你哥哥。”
温潋秋甚至带上了一点鼻音,像是被欺负得要哭,又像是情动:“你不是他——”
这声音很轻,传到燕访耳中却是炸雷一般,她连忙缩回墙角,只听着里面一阵窸窣动静,随后是那巡警挫败的声音:“你就这么不愿意?是不是在和别人好?”
“于义同!”温潋秋生起气来,声音也仍清冽得好听,“你满脑子里就只剩这些了是吗?你,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巷子里静了片刻,却听那巡警更委屈地嚷了起来:“我怎么没有?老子什么面子都不要了,还不是为了你!你只想着你哥哥,他怎么不跟你好?他怎么撤走了呢?他怎么不留下来,为你打东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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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格:等下,我马上就到。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