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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温潋秋从戏院的窗子看出去,外面竟然是一轮满月,华彩的光晕边缘,还笼着一颗小小的星子。他痴痴地看着,心口柔柔地泛着涟漪,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闻到裘灏身上温暖而干燥的气息。
自从驻军全部撤出了淞浦城,这座不设防的城市里就是人心惶惶,仿佛已被抛弃。
“害怕吗,毛毛?”裘灏撤离前曾匆匆地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详细地叮嘱了他许多事情,最后问了他这么一句。
温潋秋觉得害怕,可那种害怕很抽象,仿佛害怕天崩地裂的那种怕。比起这个,他对长夜里的噩梦怕得更有实感。
“我不怕,”他把听筒在耳旁捂着,让裘灏的声音更汇聚在他的掌心,“你们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裘灏向他承诺,“哥哥离你很近,从这里到嘉西义路,只要一个晚上。”
这话莫名地让温潋秋心安。他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会梦到,早晨他醒过来,就看见哥哥身披戎装,从院门前走进来,对着他微笑。
“哗啦”一声。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温潋秋顿时从晨光明朗的梦中惊醒,重新坠入了深夜幽暗的戏院。
窗外响起醉醺醺的笑声,还有叽里咕噜的东洋话。
“是东洋人!”戏院里一阵骚动,“东洋人要爬窗子进来了!”
温潋秋猛地抬起头来。
戏院的窗子很高,可传说东洋人是会带着□□入室行窃的。
有人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要往大门跑:“东洋人要从窗子进来了。我们快开门跑呀!”
“不能开门!”管理员也起身了,拦在门边,“不要慌,他们进不来!”
“芳音,”温潋秋抬了抬手腕,“我们不能待在这。”
芳音完全没有睡,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眼睛里还带着恍惚的神色,一直贴着窗下的墙壁坐着。
“哗啦。”
又一扇窗碎了。温潋秋吓得抱住了芳音,碎玻璃在他们身旁散落一地。他心里突突直跳,脑子里也有点发蒙。窗外的嬉笑声很清晰,他能够辨认出,外面应该有四五个人。
大门前,还有人不顾管理员的阻拦要往外冲。
“不能开门!”管理员只能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躯倚住大门,奋力大呼,“你们身强力壮的跑掉了,里面的老弱妇孺怎么办?”
温潋秋猛地寒噤了一下,一只手伸进了口袋,手臂上泛起鸡皮疙瘩。
他身旁也有人站了起来,蠢蠢欲动地,想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戏院的大门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撞击,轰地一响。管理员被这猛然的撞击推了一个踉跄。围在门前的人却不再靠近了,他们畏惧地向后退缩,瞬间寂静了。
大门又轰地一响,像是马上就会有人破门而入。这极具威胁性的声响让恐惧在黑暗的戏院里膨胀起来。
外面的街道很静,东洋兵的笑声又尖又高,在听不懂的话里却夹着两个汉字。
“……女人……”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捂住嘴,矮下身去。她的母亲在旁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别怕,”管理员提高了声音,“别怕,他们进不来。”
“警察呢?”有女人在问,压抑着恐惧,却压抑不住愤怒,“保安团呢?要保家卫国的军人呢?这不是让我们自己死吗?”
温潋秋心里狠狠一揪,遽然站起身,甚至于把死死拉着他的芳音都拽得歪倒了。
“大少爷!”芳音又尖叫了起来,“别丢下我,别把我丢给我那爹娘!”
许多人转脸看了过来。
“不用怕,”温潋秋迫切地想要帮忙,“外面只有四五个人,我有……”
不等他说完,却见围在门前的人群当中,有一个披着黑绸子褂的男人忽然抬起手来往这边一指。
“那个疯女人,”他威严地道,“把她丢出去。”
“什么?”温潋秋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显然有人明白了,立刻有三五个人同时行动起来。
黑绸子褂沉着脸,也拨开人群走过来。
温潋秋慌乱地把一只手伸进口袋,另一只手护着芳音往后退了几步。芳音毫不领情,只觉得自己受了推搡,一边叫骂,一边用尖锐的指甲掐他:“别碰我!恶心肠,恶心肠!”
“把她拽出来。”黑绸子褂冷酷地指挥。
“你们谁敢!”温潋秋猝然地抬起手。
他手中握着裘灏给他的那把手i枪,指向了黑绸子褂。
也许是他的人看起来太柔弱,也许是他举枪的时候还在发抖,这把枪的震慑力竟然不如他想象的有效。黑绸子褂只是迟疑了一下,仍旧沉着脸迫近
“别逼我对你开枪,”温潋秋顿时一身冷汗,“枪里多一颗子弹,我就能多杀一个东洋兵。”
黑绸子褂站住了。
“外面只有四五个人,”温潋秋感觉到芳音还在掐他,但他竟然觉不到痛,“如果他们敢进来,我把他们都杀掉。”
黑绸子褂盯着□□看了一眼,怀疑地打量着他:“你有这样的能耐?”
不用他问,连温潋秋自己都是怀疑的,可他只能摇摇欲坠地强撑着,又飞快地打开了□□保险:“我在中央军第一军受过训,你不信,可以自己来试试我的枪法。”
黑绸子褂还是略带挑衅地看着温潋秋。
“你为什么拼着要杀人,也要护着一个疯子?”他饶有兴趣似的。
温潋秋借着月色看那张脸,那是一张颇为年轻的脸,同他的年岁差不了太多。他默默扣上保险,却仍旧不敢放下枪:“如果你是这个疯子,就不会这么问我了。”
有尖锐的痛楚从他颈后传来,是芳音用指甲挖破了他的皮肤。
“啊。”温潋秋不禁低低呼痛,眼睛里顿时泛出泪来。他赶紧低头擦了一把,再抬头时,就见黑绸子褂已经转身走开了。
门外的东洋兵又在撞门,温潋秋推开芳音,忍着疼也跟着黑绸子褂往前走。他找了一个自觉有把握的距离站住了,对着大门举起了枪。
这像是他单方面的对峙,门外的东洋兵一直在醉醺醺地叫嚷、嬉笑,仿佛是在游戏一般快活。汗水却湿透了他的衣领,颈后被芳音抓住来的伤口也被蛰得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街道上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嬉笑声从街道划过,终于慢慢消失了。
直到此时,温潋秋才注意到,芳音还在窗边哭喊叫骂着,而他刚才太紧张了,竟然充耳不闻。他放下手臂往回走,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小腿也有点发抖。芳音看着他走近,却蜷缩了起来,用手肘扒着地面往后躲藏。
“芳音,”他把枪收进口袋,俯身去拉她的手腕,“是我。”
芳音狠狠在他手腕上抓了一把,恶毒地抬起眼睛瞪他:“别碰我,我把你砸成烂泥巴!”
那一下来得突然,下手又狠,温潋秋痛得眼泪又出来了。芳音还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他,让他连头发都要竖起来。心里委屈透顶了,很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可他还是忍住了。
燕访是对的,芳音就是个疯子。
他灰心地退了一步,转身刚想要走,却又被芳音抱住了小腿。
“你是大少爷?”芳音又疯疯癫癫地叫嚷起来,“大少爷!你怎么能丢下我!你怎么能把我丢给我那爹娘!”
温潋秋只觉得心力交瘁,他俯身对着芳音,捧着她的脸让她看清自己:“芳音,你现在连我也认不出了吗?”
眼前逐渐地模糊,泪珠顺着他的睫毛坠落下去,他禁不住呜咽着哭了出来。
一只枯瘦冰凉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
“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小少爷,”芳音叹息着,用哼歌谣一般的声音模糊地咕哝了两句,朦胧地说,“小少爷,你别哭,大少爷不在,这里有我呢。”
一大清早,于义同就骑着自行车到了警局。自从城北陷落,他便跟着退回中心城区,在家里闲养了几天,又被老于赶去了新的划区。跟着他的小警员也仍旧是他用惯了的那几个,人极乖觉,先泡了茶,上供了一顿早饭,又领着他去熟悉地界。
“于公子,我都跑过一遍了,这个划区别的都还好,就是有家戏院做了难民收容所,还有几间酒吧。这东洋兵就爱在这一块闹事,喝醉了骚扰收容所还有周边的居民。晚上都没人敢过来。喏,前面这家戏院就是了。听说昨晚又给东洋兵砸了几扇窗子。”
于义同跟着他往前看了一眼,突然直直地站住,眼珠子瞪得都要弹出来了。
“怎么了,于公子?”小警员在他面前招招手,却被他不客气地一巴掌挥开了。
“你挡着我了。”于义同霸道惯了,打着了人,连看也不看一样,仍旧瞪着眼睛,瞪出一股子凶狠,抬脚气势汹汹地往戏院门前冲了过去。
门前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还有一个青年倚门坐着,他身旁一个背着红十字药箱的女学生正端着他的手。那只手生得是真漂亮,手指细长,皮肤雪白,令女人也艳羡,可分明的骨节,清晰的血管,又带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男子气概。
“你的手真好看。”女学生大胆地说了一句,又不由心疼惋惜。这么漂亮的一只手,手腕上却给人抓出了血道子,一点浮皮还在伤口边缘蜷缩着。她取出药棉,蘸了药水,才要往那伤口按下去,就被人粗暴地推搡开了。
推她的人黑衣黑帽黑脸,是个巡警。
“温,温潋秋,你……”巡警看见了青年手腕上的伤,立刻捧起他的手。
温潋秋先是诧异,等看清来人的脸,倏地起身往后躲。
“你别躲,”那巡警正是于义同,还握着他的手指,痴痴地往前凑,“这是谁干的?你告诉我。”
小警员跟在后面,见了这场面就眼前一黑。他早就听说于大公子有些口不能言的毛病,没想到这毛病竟还光天化日地发作。
“你干什么?”还是那女学生最先反应过来,泼辣地推了于义同一把,“我正要给他敷伤口。昨天晚上东洋人来闹了事,怎么倒看不见你们?”
“怎么,这是东洋人干的?”于义同顿时眼里冒火。
温潋秋抿着嘴唇不答言,只是用力抽开手,将手腕递给那女学生,让她给自己敷了药。“还有一块破了的,在这里。”他指指颈后,转过头给她看。女学生踮起脚来才要看他的伤,他却被一股蛮力给拉住了。
温热的手掌握着他的肩头,急切的呼吸也落在他颈后,有一瞬的错觉让他不禁短促地闭上眼睛。
可站在他身后的是于义同。
“妈的,”于义同在他耳侧骂了一声,紧接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呜……”
戏院门前的人都错愕地看过来,看那健壮得小牛犊一样的巡警竟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切,额角都涨红了。就连旁边玩耍的小孩子都呆呆地张开嘴看了半天,才突然地大笑起来。
“哭鼻子喽!”他们嘻嘻哈哈地嘲笑。
“我要打死那些东洋兵!”于义同呜呜地哭着,这句话说得很没有说服力。
他一边哭,一边把门边的凳子拖了过去,按着温潋秋坐下,又拉着那女学生的手肘,一把拽过来。女学生又气又恼,愤怒地瞪着他,心里有一句神经病不敢说出口,只能怨恨地动动嘴唇,才回过头去给温潋秋处理伤痕。
在她给温潋秋贴敷料的时候,于义同用袖子抹着泪道:“温潋秋,你别住这里,我带你回我家住。”
温潋秋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的,可被他这么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又有些心软了,到底还是回了他一句:“我不住在这里,只是来做义工的,也没必要去你家。”
“那我送你回家,”于义同还在抹眼泪,“现在外面乱,我不能让人欺负你。”
可说不了两句像样的话,他就又蛮横起来,对那女学生道:“你看我干什么?给他好好治!不能留下疤!”
从戏院到嘉西义路,还要乘几站电车。
温潋秋一路上都避着于义同,他还穿着一身警服,总想往他跟前凑。电车上的人并不算多,于义同却几乎要贴着他站,温潋秋往旁边挪一挪,他就立刻又要贴上来。到了站,他也紧紧跟在温潋秋后面下来。
“你别跟着了,”温潋秋又畏惧起来,回过身来看着他,“从这里回去吧。你做了警察,这个时候怎么还擅离职守?”
“我送你。”于义同竟然又想来拉他的手。
温潋秋退了几步:“我不用。”
为了遮着身上的伤,他放下了袖口,还披了一条长围巾,往后退的时候,那围巾的一端便在他腰侧摇曳两下,看在于义同眼里都是撩拨。
自打于义同告了梅鹤至那一状,他同温潋秋就再没见过面。一来是老于震怒,下死命地把他揍了一顿,揍得他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门。二来他也隐约明白自己此举非大丈夫所为,心里暗暗地怕温潋秋瞧不起,也很是有些愧悔。
后来他还听说,联合会虽然已经落水狗一般,却也仍旧凶恶得很,对叛徒是誓要追杀到天涯海角的。他也因此畏惧,老老实实躲了一阵,直到风头过去,才听了老于的安排,去城北当了个小警员。
他本来也没想过还会再次见到温潋秋,及至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满心里想的,仍旧是这么个人。在温潋秋之后,他几乎再没犯过什么毛病,一个是有老于管着,一个是有母亲家的丫头片子缠着,还有一个,就是再没遇见过堪与温潋秋略略比肩的人物。
现在可好,温潋秋这人又到了他眼前,模样甚至比他印象中更为出挑——还是那样颜色惊人,却有了更殊为不同的神采。那神采不好捉摸,也难以形容,像是脱去了几分青涩的稚白,又像是增添了几分深重的情意,让人有些不敢随意轻薄,却更奋不顾身地想要接近。
他不再是一轴画儿一样单薄的美人,让人放在面前观赏,握在手里把玩,而是带上了丰盈的血肉,淋漓的动静,让人想要博他回眸一笑,得他青眼垂爱,哪怕看他不经心的一点举止,都如得足金的珍藏。
于义同如痴如醉地想要继续纠缠,甚至狡猾地说出潜藏威胁的话来:“淞浦城没有驻军了,你哥哥一定不在。”
他猜中了。温潋秋站在那里,没有反驳。
“你别怕,”他涎着脸,贪心地看着他,“有我在,我疼你。保准比你哥哥疼你得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跟我好,别不理我。”
“这不可能。”温潋秋微微地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于义同很急切,他看着温潋秋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难道你真的和你哥哥……”他冒出下流的想法来。
“他弄你了?”他怨怼地问着,却又隐隐激动。
以前的温潋秋让他想要哄骗,现在的温潋秋却让他想要折辱,哪怕那折辱不是他自己施加的,心里想一想,嘴上说一说,也觉得刺激。
“我要是他,早三四年就弄你了。”他甚至觉得喉头干渴起来。
温潋秋看着他,的确是受了折辱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原本不会多好看的,可偏偏在温潋秋的脸上,就是风露清愁一般澄澈的庄重,落木千山一般静谧的怫郁。他的目光微微颤抖地落下,折转了削薄的身体,长围巾的一端又在他腰侧拂动,被他大幅度地甩在了身后。
“你别走,别走,”于义同不料他的神情会这样美,也不料他的脾气比以前急,一时竟后悔起来,在他身后追了几步,“对不起,对不起,我胡说的。”
温潋秋丝毫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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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义同的毛病只能等待岁月这把骟猪刀来解决了。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