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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十五分。耿金石很严谨地掐准时间,轻轻推开长官办公室的门。
“……警备司令部《告淞浦市民书》播报结束,接下来为听众送上民乐组曲《共风烟》,浮光作曲,知名演奏大师骆登云先生领奏……”
广播开着,柔婉的女声缓缓播报着,阳光落在办公桌前。
裘灏正仰在椅背小憩,面前还铺着地图。这些地图详细地标注着城北之战后淞浦的地貌、建筑、原有防御工事摧毁情况,东洋海军占领和新构筑的工事情况,都是由中央军校青镇办事处派人潜回淞浦秘密绘制的。
大半年前那一场城北之战完全出乎中央军的预料。谁都没有想到,东洋海军竟然会直接进攻淞浦城这样的重镇,气焰如此嚣张。尽管第九军出击果断,但上层战意不坚决,援军到位不及时,不仅潦草落败,还被迫接受了驻军全部撤出的屈辱协定。中央军凡是有几分血性的军官都含着一口气,就想着随时打回去。
耿金石知道他的长官有个毛病,只要筹备大战,就精神极度亢奋,甚至可以不眠不休。
大多数人在战场上都会陷入类似的状态,但裘灏这个人沉迷兵法,又是职位较高的指挥官,筹备战事的周期往往比较长。从前期研究地图的功课开始,他就会进入兴奋状态,如果不是有意识要保持充沛的体力,他也许连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也保证不了。
精神对于□□的支配力量究竟有多大?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耿金石自从亲身经历过战场,就觉得自己找不到一个终极界限。可肉身凡胎,总是会疲惫,会耗竭的。
裘灏是在听午后一点钟播报的《告淞浦市民书》时睡着的,他大概也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提前让耿金石十五分钟后叫他起来。可耿金石站在门边看看裘灏睡着的样子,就打定主意要违抗上级命令了,他转身去抱了一幅薄毯,又轻手轻脚地走进长官的办公室。
广播里的女声还在不紧不慢:“……《共风烟》展现淞浦民众与中央军将士同心协力,鱼水情深。值此危难之际,共勉前程,共纾大难……”
薄毯盖在裘灏身上的一瞬,他的意识就开始清醒,眼睛并没有睁开,却含糊地吐出一句:“不用,我马上起。”
“长官,您再睡个十五分钟,我替您看着。”耿金石说着,还琢磨着怎么给他塞两个枕头。有这直愣愣的椅子背硌着,广播里的声音再催眠,人也是不可能睡得沉的。
“不用。”裘灏在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里,声音沙哑,语气却很坚定。
“咳。”耿金石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广播催眠的效果能更持久一些。
然而就连广播也选择服从他长官的意志,那把柔婉的声音沉默了,只听“铮铮”两下,明明是丝弦之音,却如金石之声,振奋人心的效果堪比枪炮。裘灏睁开眼睛,慢慢坐直了身体,把耿金石刚给他盖上的薄毯掀开了。
“长官,”耿金石不情愿地把毯子收回来,“到现在军委也没有下定决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万一他们再待定个半年一年的,您天天这样,怎么吃得消呢?”
“一定会打的,”裘灏的眼睛发红,是熬出来的,他拍了拍桌上的地图,“随时都有可能。”
耿金石看了一眼地图。这还是他亲自去青镇取的。
只有极少数主战派将领知晓,青镇这个莫名其妙的教育办事处之于中央军收复淞浦的决心,是一个重要象征。这里的工作人员夜以继日地忙碌,其目的就是制定作战计划,以期有朝一日主动出击,驱逐东洋海军。
可哪怕仅仅是作为一种决心的象征,这项工作也只能秘密地进行。
当初第九军的孤军奋战存在颇多疑窦,譬如东洋海军的攻击时间,证明他们有可能知道第九军换防一事,时机掐得很准。按照计划,第九军是应该在他们攻击当日完成所有换防程序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裴砺出因为个人的谨慎,一定要坚持到换防期限的哪怕最后一秒,东洋海军攻击之时,所面对的本该只是龟缩在营地的宪兵团。
又譬如,在淞浦周边援军本该出动的时间,交通线却大面积瘫痪。尽管调查结果显示这就是交通部门贪污腐败、玩忽职守的结果,但未免令人心存疑虑。
更何况,中央军高层也确实是存在主和派的,他们真诚地相信,中央军无法同东洋海军抗衡,正面迎击唯有死路一条。这些人究竟会在未来可能的战争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也是难以预知的。
尤其令人玩味的是,被民众视为英雄的裴砺出和第九军,撤出淞浦城后,所得到的奖励仅是几枚华而不实的勋章。军委命令第九军前往洪州,裴砺出却又在前线消极避战,近来又频频上书称,第九军已经养精蓄锐,准备戴罪立功,收复淞浦失地。
这样的做法几乎等于是顶撞上级。人人都知道第九军没有好果子吃,却万万没想到,最终的恶果令人意外——第九军被冷漠地丢弃在洪州,不再发出任何一纸指令,全面压缩军费补给,对裴砺出的请求更是置之不理。
内忧外患,正值用兵之际,谁也想不到军委竟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对于一支真正不求上进的军队,这像是上级无奈之下的温和惩罚。但人人都明白,第九军不是一支不求上进的军队,而是一支绝无仅有的锋锐之师,既有韬光养晦的胸怀和谋略,也有一往无前的悍勇和无畏。他们是磨砺已久的长剑,是喑哑低吼的暴风,随时准备扑向自己渴望吮血的敌人。而毁灭他们最无情的方式,就是把他们彻底封存,让他们在漫长的冷落和等待中逐渐窒息。
这也许只是上层在战与不战之间的小小摇摆,也许只是他们对无法彻底掌控所表达的轻微不悦,但却又是第九军从此以往的冰冷命运。
广播里的《共风烟》正弹奏到激烈处,琵琶筝琴,弦音四起,一时间如银瓶乍破、万马嘶声,带着萧萧寒风。耿金石竟不由一凛,打了个寒颤。
淞浦城广播台的演播室里,骆登云同她的女弟子们逐渐住了弦音。燕访的手指抚上古筝,仰头看向温潋秋,温潋秋将笛子横在唇边,微微点头。
《共风烟》原本是给电影写的配乐,并不是一支完整的曲子,而是由不同的配乐段落重新编排。
自城北之战起,歌咏会就在淞浦乃至各州流行起来。在这样凄冷萧瑟的时刻,歌曲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染力,维系着渺茫的希望和信心。
这支《共风烟》是因此而诞生的,在电影配乐的基础上予以梳理和连缀,所选取的片段来自于电影配乐的战斗片段,情感片段和结尾处的主旋律。
战斗片段和主旋律都是雄壮激昂的基调,唯有中间的情感片段是清澈柔缓的,是电影中主人公同爱人相识、相知又分离的段落里反复变奏的主题。编进《共风烟》的这一段,选取了原段落中最温暖明朗的一段,是主人公和爱人终于心心相知时的配乐。
筝声和缓沉实,余音悠长,笛音轻灵澄净,略带怅惘。筝声稳稳地托着笛音,点出更漏一般的节奏,时而又拨出流水一般的韵律。
裘灏又鞠了一把冷水擦了擦脸,吩咐耿金石:“可以了,记得把收音机关了。”
“哎。”耿金石利索地应了一声,先拿了冷水盆出去。
裘灏往桌旁坐下,才提笔,就听见收音机广播的乐段里传出几个熟悉的音符。他起初没有注意,因为那几个音符是古筝弹出的伴奏,低低地衬在整段音乐之下。可它们重复的频率又很高。裘灏连续听了几遍,忽然醒悟,对着收音机抬起头来。
那几个音符是温潋秋教给过他的,他们三手联弹的时候,他负责的伴奏乐句。温潋秋原本想教给他的要复杂得多,可裘灏没那么多时间跟着他记忆和练习,完全应付不来,最终就学会了那么几句。
耿金石又走了进来,一抬手把收音机关了。回过身来,就见裘灏瞪着他。
“怎么了,长官?”他莫名其妙。
裘灏看了他片刻,低头对着地图,只简洁地说了一句:“出去。”
耿金石凭直觉知道自己惹长官不开心了,但又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今天在长官面前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满心疑惑,甚至于出门前还格外端正地对着长官敬了个礼,可裘灏连看也没看一眼。
阳光落在面前的淞浦地图上,裘灏手中的笔轻轻地点在了嘉西义路的标识旁。
一曲长达十余分钟的《共风烟》演奏完,演播室的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还有人抱着花。在演奏者们陆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收获了广播台工作人员的掌声。
“登云先生的琵琶真是妙绝!我真希望让我的女儿也向先生学琵琶。”
“古筝和笛子的那一段也听得我很感动,虽然电影中是男女之情,但在我听来,这更是军民鱼水之情。”
“我只遗憾没能见到《共风烟》的作曲者,这首曲子写得实在感人至深。”
燕访替骆登云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花朵,无意地回头看了温潋秋一眼。温潋秋落在所有人的后面,低着头,面上带着一点点笑意,不知道在笑什么。突然,他像是觉察到燕访的目光,有几分慌张地抬头看过来。
很勉强地,燕访冲他笑了笑,回过头。
从广播台出来,门外停了一辆车,见他们走进,车门打开了,走下来的是陈浼海。
“登云先生,燕访,”他很和蔼地微笑着,向车上做了个请的手势,“温潋秋,你也来。”
温潋秋跟在燕访身后,也上了车。燕访回头看他一眼,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像是小心地不要挨着他。
陈浼海从前座上递过来两个信封,分别交到骆登云和温潋秋手里。信封很薄,里面都是一张聘书。聘书很简短,声明渭州文艺美术学院热忱邀请素雪、登云二位先生,及温潋秋先生赴渭州任职,本院将提供待遇如下等等。
“恐怕要辜负深情,”骆登云将信封合起来,要交还给陈浼海,“外子的脾气,陈先生想来也知道一二。”
“登云先生切勿多心,此事决计与军政无关。二位先生深明大义,造诣超群,学院会提供最高的待遇,也不干涉二位的自由。我们只是希望在淞浦乱局中保护二位平安,也将二位的艺术修为发扬光大。”
“陈先生谬赞,我们夫妇就是一对闲人,托祖先庇荫,还有几分闲财虚名,虚度余生罢了。何况我们如今在淞州还有许多旧交和学生,也不忍离别。”
陈浼海略作思忖,又道:“二位先生出面营救我多位同志,于我们有恩,我们也愿尽全力,在淞浦保护二位的安危。只是淞州的组织屡遭大劫,还在重整之中,担心难以周全,才向冒昧提出此番邀请。二位先生无论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一定尽力满足。还望二位——”
“陈先生,切勿如此。外子当初出面,只是因为雅集上与梅先生诸位相谈投契,绝非为求回报。我们夫妇也只是淞浦城里一对普通的夫妇,而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最无用的。陈先生要救,也请救更有用的人。”骆登云说着,双手将理得平整的信封递给陈浼海。
沉默片刻,陈浼海轻轻抬手示意:“我们尊重二位先生的意愿,只是聘书还请留存,就当做我们的诚意。也望登云先生能再同素雪先生计议一番。二位也要替燕访做一番打算啊。”
燕访本来只怔怔地听着,见陈浼海这样说,忙挽住骆登云:“我同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说得又急切又清脆,打断了长辈的话,惹来骆登云一个警示的眼神,却让陈浼海的大笑掩过了:“那是一定的,燕访,谁也不会把你和爸爸妈妈分开的。”
这笑声里有宽厚,也有无奈。陈浼海轻轻叹息,转向了温潋秋。
温潋秋连忙把信封握紧了。
“温潋秋,我知道你家里还有母亲在,我们可以把你母亲也一起送去渭州。”
“谢谢陈老师。”温潋秋说着,不由有些紧张。
陈浼海点点头:“我们会尽快着手安排,你也多做些准备,渭州的条件恐怕要艰苦一些……”
“不不,陈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温潋秋有些羞愧地低头,“我想——我至少要等一等”。
“你要等什么?没关系,你有什么情况,我们自然都要考虑。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淞浦随时可能再打一场仗,而如果不打,恐怕就更糟了。”
“一定会打的。”温潋秋有些突兀地脱口而出。
车里的人都转脸看向他,他立刻咬住嘴唇,及时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只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哥哥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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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浼海:底迪你怎么,说话,还,大喘气儿?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