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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入夜了。
河滩旁的风光像往常一样,那些吊脚楼、那些无桅无舵的船,都次第点起了灯火。胡琴咿咿呀呀地,小曲也是咿咿呀呀地,唱曲的妇人在面前围拢的客人里,早已看中了人,寻摸机会要抛出眼风去,那人却只低头打牌。
他脸膛发红,喝了不少烈酒,却仍神智清明,很有千杯不倒的气概。然而他一口烟也不抽,旁人敬上再好的烟丝,他也淡淡推拒,甚至于遭了人的奚落,拂了人的面子,也只多饮几杯赔罪。
牌桌上聊着各自的手气,笑着牌品的好坏,也夹着几句粗鄙的话,说旧事,谈女人。
这是上巳之夜,凡属寨子里的青年男女是要在情人坡彻夜唱歌的。虎溪寨有一个洋人开的疗养院,又有一个繁忙的码头,和外界是不隔绝的。可寨子里直率又纯真的罗曼蒂克之夜,是将不能直抒胸臆,不懂如何歌唱的外乡客彻底排除在外的,他们也就只得在吊脚楼里,听热络又轻佻的妇人唱几支引逗的小曲。
软帘忽地被挑开了,妇人见是水保走了进来,以为有什么大事,便将歌声停了。
却见水保仍挑着软帘,又让了一个人进门。
牌桌上的人也都转过来瞧。
进门的人是个学生样子,怀里抱着纸笔,神情怯生生的,却是光彩照人的容貌。他往房间里站定了,打量了人,才要开口,却先咳嗽起来。
“哗啦。”
是妇人先前看中了的人丢下了手中的牌,猛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将那学生模样的人挟在手臂里,又一撩软帘,出去了。
“怎么走了?牌还没打完,这算什么事?”牌桌上有的人还莫名其妙。
“没有什么,是他的弟弟,”又有人解答了,“他把他弟弟娇的像个女孩儿,不叫他弟弟来这里。”
他们又在窗边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就见那兄弟俩走出了吊脚楼,做兄长的在弟弟背后轻轻地拍着,可那学生模样的青年却像是恼怒地甩开了他,转身对着他指责起来。
“……是你在这样的地方,你说了今晚陪我去听唱歌的。”
做兄长的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今晚?”
“哥哥!”
裘灏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见温潋秋是真的生气了,可又像是吓坏了。
“哥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三月初三上巳节。裘灏不是没记在心上,却总觉得大概就是近几天,没想到恰巧是今日。
“知道。”他伸出手去想要安抚,温潋秋却退了一步,不让他碰。
“你说了你陪着我的,却来这里。”温潋秋气呼呼的。
“哥哥记错了。”
“你也来吊脚楼,”温潋秋还在不依不饶,“你也来妓船。”
“毛毛,我只是来喝酒,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裘灏猛地被刺痛了,瞬间清醒了几分,心口也一冷。
有一种难言的空虚感偷袭上来。这样的空虚感已在他心头盘桓许久,倚赖着烈酒和牌戏,倚赖着醉意和麻痹,倚赖着无意义的调笑和戏谑,才能遗忘片刻。
“毛毛,你不明白。”他敷衍着。
“我明白,”温潋秋抱着纸笔的手愤怒地握紧了,“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我怎么不明白?你,你还在这里,和……女人!”
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这几个字是温潋秋不忍出口的,他心肠软得近乎怯懦。
“毛毛,别闹了,”裘灏有些丢脸,又挟起他来,往河滩上走,“我们回去。”
温潋秋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狼狈地被他拖着走。
码头旁的人声渐渐远了,裘灏这才听到了温潋秋抽气的声音,他仍有些迟钝地多走了两步,才停下来,扳着温潋秋的脸仔细看了看,又揽住他往怀里带。
“毛毛,我不过是喝个酒,你哭什么?”
温潋秋恍若听不见,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纸笔,哭得睫毛湿漉漉一片。
裘灏觉得自己很疲惫。
自来疗养院后,这么多年他头一回过这样彻底闲散的生活,却并没有觉到丝毫休养的愉悦,反而更加身心俱疲,脾气暴躁。
“别哭,毛毛,”他有些压不住心头的烦闷,“我们出来喝两口酒,打几场牌,叫人唱几支曲子,怎么了?”
“哥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温潋秋哀哀地抬起了睫毛,“你已经不管我了。”
裘灏想反驳,却又顿住了。
他想这是不至于的。毕竟每天他还要照料温潋秋的三餐,要在午餐后向护士询问温潋秋的情况,也要在晚间归来时陪着温潋秋入睡。但也的确,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疗养院之外。上午他总是独自去攀爬虎溪寨周围绵延的山,下午便投入牌局,晚上更是一再丢下温潋秋,去码头边的宵夜摊上,吊脚楼里,才好痛饮几杯本地土法酿制的烈酒。
温潋秋在疗养院总归是安全的,就是出去走走,也往往有人陪着。有时是疗养院的护士,有时是之前半夜骚扰过他几个小女孩。他约略听人说过,那几个小女孩后来都给温潋秋送了礼,不是为了赔罪,而是为了示爱。温潋秋终于知晓了她们许多奇怪风俗背后的含义,拒绝了之后,却很天真地挽起衣袖来,向她们验证自己是天生的皮肤白,并没有在脸上涂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这么着捐弃前嫌,成了朋友。
“毛毛,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哥哥也不能处处管着你,只是跟着你。你有你的朋友,哥哥也有哥哥的朋友。”裘灏说着,不耐烦地叹气,看向别处。
“不是这样,”温潋秋还要争辩,“哥哥,你有朋友,以前也有。但你以往总有时间陪着我,现在为什么总是丢下我?”
“哥哥没有丢下你。”
“有的。”温潋秋很固执。
“毛毛。”裘灏严厉地看着他。
“你有的!”垂落着睫毛,温潋秋又控诉似地哭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他也许是有的。
裘灏沉默了许久,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是哥哥不好,毛毛。哥哥又惹你哭了。”
温潋秋还哭着,却摇了摇头。
“是哥哥不好。哥哥该好好护着你,却又没做到。”裘灏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怅惘,心口又是寒凉的。
他有许多该做的事情没做到。
该留在淞浦城奋战,却因为出言不逊被贬斥来楚州做闲人。该留在楚州恪尽职守,哪怕备受冷眼,薪俸微薄,却因为睚眦小忿而撂了挑子。该牢牢地守着做兄长的责任,好好地护着温潋秋,却让他三番两次入狱、受伤,又让他一夕之间丢掉了原本在淞浦的朋友、事业和家园,最不该的是到底和他坐实了兄弟相亲的罪状,让他走了最狭窄的道路。
与人相爱原本应当是温潋秋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事情之一。可是在家里,他们只能在夜晚暗暗地亲近,在外面,他们也只能在无人处悄悄地拥抱,委屈,难堪,近乎于偷情。
“毛毛,你后悔吗?”裘灏抚摩着温潋秋颈后,“你看,哥哥其实没有那么好。”
“哥哥,你怎么说这个?”温潋秋蓦地抬头,惶然地看他。
“哥哥没有那么好,”裘灏心口寒扎扎地发疼,像是结满了冰棱,“哥哥没能护好你。”
他颓然放开了揽着温潋秋的手臂。
可是紧接着,他就被暖和地抱住了。温潋秋纤细的手臂在他身后勾连,柔和的脸颊伏在他胸口,鼻端还在轻微地抽气。
“我是个大人了,你究竟要护着我什么?”温潋秋带着软软的鼻音,像是质问,又像是撒娇,“你还要怎么样才算好?我又不要你在我面前做个圣人。我只要你爱我,别丢下我,要陪着我。你都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裘灏怔愣片刻,又把手掌放在温潋秋颈后拢着:“哥哥没有反悔。可是哥哥现在……很不好,毛毛你明白吗?”一定是不明白的。裘灏知道温潋秋涉世不深,心性干净,恐怕时至今日,在温潋秋看来,他的所有遭际只不过是换了职位,减了薪俸,并不知道背后的含义,也从没想过,在世俗看来,现在的他是怎样一种落魄失意。
“我明白的。”温潋秋又争辩起来。
他委屈得像个小孩。
“哥哥,我也爱你,心疼你,你怎么不明白?”他说着孩子气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天真,又那么温柔,“无论你好与不好,我都陪着你。”
裘灏说不出话来。
温潋秋扬起脸看了他片刻,又像是有些赧然,低下头伏在他胸口,闷闷地:“我陪着你。你别去找吊脚楼的女人。”
“哥哥没有,”裘灏的喉咙有些滞涩,“毛毛,你不信吗?”
“我信。”温潋秋说着,却抬起一只手揉着眼角,哽咽着出声。
他就是不信。
四下无人,裘灏拉起衣襟遮挡,低头亲吻他。
哽咽声被亲吻阻塞了,温潋秋“嗯”了一声,眼泪却还湿漉漉地往下淌。
“我再也不去吊脚楼,”裘灏不敢在他唇边逗留,重新揽住他,轻声在他耳旁许诺,“你不愿意,我再也不去了。”
虎溪寨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只是这里的水并不一味温柔平阔,而是像寨子里的女儿一样,有迅疾泼辣的性子,有溉田拉船的气力。这里的山也并不一味巍峨峭拔,而是也像寨子里的男子一样,有缠绵多情的庇荫,有淳厚质朴的天性。
站在寨子里看山,总要沿着绵密厚重的青翠树林,渐渐地抬高了视线,才能看见随着海拔升高而逐渐裸露出的山体。饱经风霜的岩石有的像是被大火灼烧过,熏染着枯炭般松碎的黑色,有的像是被风云涤荡过,浮现出带矿彩的灰白色和淡金色。
裘灏低着头从树林的枝桠下走出来,一步蹬上山石,敏捷地沿着近乎削平的山壁向上攀爬。
攀爬是很艰难的,只有风呼啸着在他耳边,他出了一身的汗,略作休息时向山顶看了看。
山顶还是很遥远。
他又向脚下看了看。
茂密的树林也距离他很遥远。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继而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穿着作训服,再一抬头就看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山壁爬满了正在攀登的人。
山壁更高了。不是他的错觉,是确实无误的景象。山体诡异地延长,如同一条长蛇,望不到尽头。每一个攀登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蛇身上一点细细的鳞纹。
裘灏看了看左右,似乎都是他熟识的人,似乎他又都不认识。他们有些人的眼睛是全黑的,贴伏在蛇体,空洞地望着前方。有些人则伸出了金黄的竖瞳,是蛇体微小的缩影和映照。他迫切地想看清自己的眼睛,却没有一面镜子。
蛇体越来越光滑,像是要蜕皮一样地扭动着,那些眼神空洞的人维持着攀附的姿势,悄寂地掀起,落向了深渊。
是深渊。
裘灏徒劳地在半空中抓了一把,发现脚下丰饶的绿树林荫消失了,只有万仞深渊,浮动着灰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到底。
更多的人落了下去,像是秋风里的落叶一样翩跹,却是暗沉沉的一条条人影,一个个生命。
又一个了无生气的人滑落在他身旁,裘灏空出一只手来,把那个人抓住了,对上了一双全黑的眼睛。从那黑眼睛里,他看清了自己。
脚下一轻,裘灏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在梦里他偶尔会有这种仿若一脚踩空的蹬动。
深渊,人影,蛇一样的山体,都像雾气一样飘散了。只有风声还在呼啸,不是在耳旁,而是在心口,仿佛他身体最致命的位置开了一个巨大的风洞。
他睁开眼睛,就几乎忘记了梦里的一切,可心口的风洞却让他冷汗涔涔。
窗外只有一点深沉的光色,还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温潋秋躺在他怀里,热乎乎、静悄悄地吐息着,在安睡中仍旧缠着他的手脚,像是依恋,又像是爱护。
裘灏用力搂住怀里的人,让他踏实地贴紧自己的心口。
风洞还在。可裘灏知道,他永远不会因为风洞的摧折而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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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底迪呀,上巳节又叫女儿节,女孩纸最大。反正你只和女孩纸们当闺蜜,不去凑热闹也是对的。
底迪(委屈巴巴)
作者:但你做了一个安慰人心的小天使,非常的棒!
底迪(得意洋洋)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