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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师最先在482高地防御的右翼撕破了一道口子。手榴弹投掷时铺天盖地,把战壕里的东洋军都压了下去。
闻明像疯了一样想往前冲,可他的右手烧伤严重,照理说是不能上战场的。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开的枪。
向东洋军司令部推进越来越艰难,闻明突然倒了下去,江城身前溅上了几点血花。闻明像是觉不到痛一样,又要爬起来。
“别动!”江城大吼,“别动了!卫生员!”
战斗太激烈,卫生员没能跟上来。
“赖鸿蒙!”江城看到了熟悉的人,“把闻明带下去!把他带下去!”
“我不走!”闻明嘶声竭力地咆哮,“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我要和第九军的兄弟死在一起!”
江城劈手给了他一巴掌:“想死还不容易?第九军打到现在是为了死吗?”
赖鸿蒙刚刚靠近,看见这一幕,不由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江城毫不温柔地把闻明提起来,往自己这边一丢。
“我算不算第九军的人?”江城还在大吼,“我去给他们报仇!你就在这等着!”他抬手在闻明的胸章上按了一下:“等着,等我回来!”
受了伤的人身躯沉重,肾上腺素消退之后,在疼痛之下甚至难以行动。赖鸿蒙抓紧了闻明,这个伤痕累累的人还在挣扎,但是力道已经轻了很多。
“江城办得到!”赖鸿蒙在闻明耳边大声说,“他一定办得到!你跟我来!别挣扎!”
他把闻明往肩头拉,费力地想要架住这个悲痛欲狂的人。
几个小时前,在高地上一间关押犯人的小屋里,他们看见了秦桑梓的遗体。他胸口中弹,鲜血染红了胸章,阖着双目,面容安详。同在小屋里的,还有一个哆哆嗦嗦的,孩子似的东洋兵。看到中央军军人冲进来,他吓得扔掉了枪,蜷缩着举起了手。
然而闻明已经咆哮出声,双目血红地冲了上去。
跟着冲进来的预备师官兵并不认识秦桑梓,可他们就算不了解秦桑梓的为人,却也知道第九军曾经的荣光。
在他们赶来482高地之前,那位闻明怀着希冀送去卫生队的军人已经不治身亡。没有人告诉闻明这件事。
赖鸿蒙知道,他架着的这个人,恐怕是最后一个戴着第九军胸章的军人。
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第九军,终究是在硝烟和枪炮声中走向了末尾,守住了一点苍冷的尊严。
闻明蹒跚着,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那幅曾经高昂飘扬的第九军旗帜之下,他已是孑然一身了。
482高地防御的左翼,预备师的官兵悄悄地摸上敌阵,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开枪的前一刻,敌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枪声、爆炸声轰鸣起来,有经验的指挥官只听声响就已经能初步判断。驻守在482高地的东洋军大势已去。
然而战斗并不是摧枯拉朽式的,仍旧推进一寸,胶着一时。
耿金石内心焦躁不安,他打仗到现在都不明白,东洋军为什么这么固执,像是不懂得审时度势。这一仗,预备师是一定会胜利的,可即便已经预料到这一点,也仍旧要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官兵继续付出生命的代价。
“长官!”耿金石看到裘灏又要向前走,“长官,别再向前了,已经太近了。”
也不需要更近了,整体战术都奏效了,剩下的战斗只是时间问题。耿金石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他希望这一仗尽早结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活着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光渐渐明亮,又渐渐暗淡,又再次明亮起来。
这本该是一个明媚的春日,耿金石在晨光里看见一支迎春花,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只出神了片刻,就听裘灏身边的参谋警卫欢呼。
远远地,他看到,中央军的军旗在482高地上树立,飘扬。
预备师又打了一个足以受嘉奖的大胜仗。
马不停蹄地,打扫战场的工作开始了。耿金石跟着裘灏去了东洋军最后死守的阵地,一进去,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里躺着许多东洋军的尸体,有的是被击毙的,有的是自杀的,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铁链牢牢拴在阵地上,身旁除了成箱的枪弹以外,只放着一个水壶,一个饭盒。
从淞浦开战以来,东洋军的凶狠残暴就是有名的。可显而易见,这种凶狠残暴不仅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
“这太没有人性了,”耿金石不由叹息,“指挥官太没有人性了。他明明知道打不过,为什么要这样逼着下属送命?”
没有人回答他,其他人似乎也都被这一幕震撼了。
“如果是我,”耿金石不忍地摇了摇头,“我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只是一瞬间,原本因为胜利而激越的心情竟然阴郁下来。耿金石跟着裘灏去卫生队的路上,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些被铁链拴住的士兵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那位东洋军指挥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麾下将士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些士兵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给自己拴上铁链,亲手断送自己求生的希望?
在卫生队的门前,他看到了翘首张望的赖鸿蒙。
一见他们走近,赖鸿蒙就有些瑟缩,敬了个礼。
耿金石看着他那个样子就来气儿,也不明白江城这样的人物,怎么竟会和赖鸿蒙成了朋友。大概只能怪在傅乐群身边时,江城总是不得不和赖鸿蒙混在一起。
“在等江城?”裘灏停下来问了一句。
“你等他,为什么在卫生队等?”耿金石忍不住数落,“多晦气,你是怕他不受伤吗?”
“不,不是,”赖鸿蒙顿时冒出了汗,开始辩解,“是闻明受伤了,我送他来卫生队,江城说让闻明等他回来,闻明一直在等,所以我出来看看。”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人来当兵?
“着什么急?”耿金石仍旧对他不耐烦,“他会回来的。”
话说出口,耿金石忽然觉得心里一寒。犹豫了片刻,他叫来裘灏身边的两个参谋警卫:“去找找江城,让他快点回来。”
回过头,他在赖鸿蒙脸上看见了惴惴的神色。
“你能不能别这么丧着脸?”耿金石更加暴躁了,“江城是老兵了。”
没错,江城是老兵了,还是个练家子。平时的训练里,他就是徒手也能对付五六个人,自从成为职业军人,一直打的都是硬仗。
他说了让人等着,就一定会回来的。
“江城!”
“江城少校!”
“江营长!”
没有回音。
两个参谋警卫漫无目的地在战场上搜寻着。
也许是硝烟浓厚,本该春光明媚的山野灰蒙蒙的,鲜嫩的花枝也都已零落。
在距离东洋军司令部只有三五百米的地方,一截被炸得乌黑的树桩还在冒着烟,不远处是它倾倒的树冠。
那是一株初春的柳树,柔软细密的柳芽遮掩了一个人。他躺在那里,身前溅了几点血,却看不出伤痕,整个人仿佛熟睡。
他的军帽端正,遮掩了他刺扎的短头发,眼睑平和,遮掩了他幽深的黑眼睛。他的颧骨很高,面颊削平,只有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启开,像是有什么话来不及说,又像是有什么话来不及兑现。
有人发现了他,不可置信地呼喊起来,声音很快变得嘶哑。
有人闻声赶来,又匆忙离开,领着更多的人聚了过来。
有人连磕带绊地跪倒在他身边,拨开柔嫩的柳芽。
他的衣袋里藏着三封信,取信的人手指发抖,踌躇片刻后,将其中的一封留给了他。
那封信上有一个稚嫩不成体的“柳”字,曾经辗转许久才到他身边,将另外一个人的等待如数传达。
白布撕裂,展开,蒙上了江城的身体。
他的面容出奇平静。
有干哑的咆哮声,那是闻明,他已经听说了消息。
“该我去的,”闻明的嗓子几乎已经听不出本音,“该我死在这里……”
裘灏亲手执起白布,慢慢遮掩了江城的下颌,嘴唇,鼻梁,眼睛。裘灏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白布又缓缓遮掩了江城的额头,发梢。
这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早在中央军校的时候,就很引人注意。裘灏有时也会惋惜,觉得他时运不济。在军校时,倘若没有柳立春的事情,以江城的资质,绝对可以进一支王牌部队。在淞浦之战时,倘若没有第九军的备受冷落,没有裘灏本人的突然贬谪,江城或许早该被提拔为少校,在能够发挥他才能的位置上大展身手。
好在预备师到底成全了他。
预备师总算是成全过他。
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却这么快就成为了白布包裹的一具遗体。
裘灏后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江城会死不瞑目。他几乎想揭开白布再看一眼。
然而江城没有。
他的面容出奇平静。
裘灏见过一具死不瞑目的遗体。
那还是在西征的路上,他和江城一样,刚刚当上营长。有一座城久攻不下,他所在的团在城门下担任攻击主力,他的团长、他的教官叶摇光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数次冲锋都只是损兵折将,叶摇光已经看出问题所在,城下攻击的战术不是关键问题,火力掩护强度不够才是致命的空白。彼时叶摇光向上级提出建议,获得的回复却是一顿呵斥,斥责他消极畏战,甚至气势汹汹,要亲自来前线督战。
从在军校时起,叶摇光就是裘灏的伯乐,师生二人相互欣赏,谈起兵法战例,都是十分痴迷。裘灏了解叶摇光的为人和才能,那时他还年轻气盛,看不得叶摇光被这样训斥,于是主动站了出来:“团长,让我去。”
叶摇光看了他片刻,向他细细分析了自己所有的观察。裘灏立刻听明白了他的担忧以及短时间内想到的策略。然而火力掩护的空缺留下的是巨大的危险,城下攻击的策略无论怎样调整,都不可能弥补这个缺陷。
“教官,我们还是应该把情况如实向上级反映。”裘灏道。
“他会明白的,”叶摇光说,“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裘灏问。
叶摇光没有回答。
很快,督战的一列人大摇大摆地到了,开口就是骂人摆官腔。叶摇光面不改色地听完了,仍旧平静,道:“下一轮攻击,我亲自带人上阵。”
裘灏不由脱口而出:“团长,让我去!”
“不,”叶摇光口吻平和,但是态度坚决,“这次就让我来吧。”
上级非常满意,表示:“就该这样,团长亲自上阵,这样大家才有士气嘛。”
在做攻击准备的时候,叶摇光叫来了祁兴龙。祁兴龙也在叶摇光麾下做营长,他听着叶摇光所说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攻城很快开始了,初出茅庐的学生军充满了勇气和热血,在叶摇光的指挥下又一次冲到城下。云梯架起,叶摇光很有效率地开始组织攻城。他的气度和身边尚且青涩的学生军迥然不同,城头的敌军很快就注意到了城下是哪个人在起关键性的作用。枪弹密集地投向了叶摇光。
没有强火力支持,攻城的行动尽管英勇,却还是再次失败了。
做学生的拼死把教官的遗体带了回来。
叶摇光面容平淡,但是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非常柔和,总是充满了光芒。
他睁着眼睛,却已经没有了生气。
裘灏愤怒地回身看着那一列号称要来督战的人,被祁兴龙拉住了。
“让我来,”祁兴龙小声地道,“我来和他们说。”
他抽身离开了,裘灏垂着头,看着叶摇光的遗容。
“我一定拿下这座城,”他像是对着叶摇光保证,“教官,我一定拿下这座城!”
叶摇光的眼睛像是直视着他,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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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让人等,答应过不会让人等那么久,可是却回不来了。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