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月出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里,预备师接连获得两次嘉奖,可洪州还是全境陷落了。
一枝独秀不成春,预备师打得再好,也起不了太多正面的作用,反而还显得兄弟部队无能。
打了胜仗回来,预备师受到的却全然不是奖励,而是各式各样的诋毁。
有的传言说他们之所以守得住白霓山,啃得下482高地,是因为和洪州本地的自卫队相互协助。
前线兵员消耗巨大,军部也曾开过口子,允许收编义勇军和自卫队。但前提都是收编。原因很简单,在洪州的联合会势力恐怕至今未能清剿,此前也有过两三案例,所谓的自卫队,甚至是带着半政i府背景的自卫队,因为缺乏游击战斗的经验,都请了联合会的人来组织。
如若收编,那自然是要将联合会的因素排除出去。可如果是相互协作,友好合作,就未免有些微妙。
这些传言被津津有味地传说着,还有人传说着传言背后的传言,说预备师撤回楚州后,郭镇堂曾经有意让预备师加入自己的阵营,裘灏只说服从军委的命令,态度十分冷淡。
湘州保卫战刚刚打响,东洋军节节迫近,傅乐群千方百计要把预备师调来湘州,却不料等来一个预备师取消番号的消息。
这下,傅乐群算是暴跳如雷了,他只用几天时间就把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明白,紧接着干脆利落地撤换了祁兴龙刚上任的警备司令之职。祁兴龙反应并不慢,也没和他过多纠缠,直接去了丹州。
没过几日,郭镇堂便找上门来,一张黑脸膛也消瘦了些许,笑起来便露出洁白的牙齿,状似憨厚,皱起眉便显出清朗的气宇,忧国忧民。起先,傅乐群看着他的脸,竟也觉着生不出气,只得跟着他客客气气,谈笑风生。可郭镇堂也许是着急,并没多绕弯子,便谈及祁兴龙。
“恒民兄,”他称呼傅乐群的字,“不知道兴龙在任上有什么差池?你为什么一定让他下台?就算他有什么错,你这样搞,他也受不起呀。”
傅乐群听了,竟也不想板着脸生气,还是笑着:“郭老弟,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照你这样说,如果有人对法官说,我杀了人,但我受不起死刑,受不起坐牢,法官难道就该赦免他?”
郭镇堂憨厚的黑脸膛难看起来。
“是不是?”傅乐群一拍手,笑容不变,“我头一回听这样的道理,犯了错的人受不起罚,就不罚他了?他怎么不想着当初不该犯错呢?这道理真是滑稽得出彩。”
郭镇堂含含糊糊地叹了一口气:“恒民兄,论亲疏,兴龙和你是亲的。他也是湘州人,父兄和恒民兄家里也有往来。往常他也很敬佩恒民兄,许多事情都帮了忙,给了便利。就连你回湘州,也都有他出的一份力。都知道你是讲义气的人,你只说,要兴龙怎么办?”
“老弟,你自然最了解我,”傅乐群道,“我讲义气是不假,可就算讲义气,也得先讲一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这是自然。”郭镇堂态度暧昧地道。
傅乐群脸色一沉:“那么你就回去告诉祁家的人,祁兴龙做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重重处分。他不是一力主战吗?不是爱国心切吗?为什么却在湘州战况危急的时候,逼迫能征善战之将放弃指挥权,又把能征善战之军散得七零八落?他做这样的事,我饶过他,就不配在湘州做这个父母官!”
一时,郭镇堂的表情精彩纷呈。傅乐群眯眼欣赏着,向一旁伸手要烟斗。
管家把烟斗递上来,傅乐群猛吸一口,又尽数呼出。
从曾伯龄的办公室走出来,裘灏迎面看见祁兴龙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这一碰面出乎意料,祁兴龙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要躲闪,可立刻又玲珑地笑了起来,主动来同他握手。
两人寒暄了几句,很快就尴尬地沉默下来。
裘灏可以找借口立刻走开,但终究还是站了片刻,道:“这几天我常常梦见叶教官,梦见西征攻城。”
“哦,”祁兴龙仍旧笑容玲珑,“你的光辉事迹。”
“应该感谢你,”裘灏平淡地道,“如果只凭我,当初也许只是再去送死。是你说服了上级,说服了校长,让他们调来炮兵,及时增强支援火力。”
祁兴龙的笑容些微动摇了。
清了清嗓子,他低声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是谁亲自指挥炮兵去支援的吗?就是郭镇堂郭主席,他在炮兵阵地上亲眼看着你第一个爬上城头,对你的印象很深刻,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气度特殊。”他意味复杂地笑了一下:“你是会带兵会打仗的人。当年西征,我在叶教官手下先得提拔,可他最器重的一直是你。郭主席之前特意同你谈话,也是真心欣赏你。”
“真心欣赏?”裘灏感到莫大的讽刺,“却让我解甲归田?”
祁兴龙一脸不赞同的表情,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如果不是真心欣赏,他位高权重,何苦来同你谈?哪怕你说一句和缓的话,都不至于是现在的下场!当初淞浦那位兵团司令早已解职不干了,你还在这里给他认那份死理!”
“是郭镇堂本人提起这件事,要问我一个对错,”裘灏凛然道,“他既然要问,我为何不说?”
“难道只有那位兵团司令打仗,郭主席不打仗?难道只有你打仗,别人都不打仗?”祁兴龙却是怫然,“郭主席也一直是勤勤恳恳,开战以来,他也没过上几天舒畅日子。”
“呵,”裘灏不禁冷笑一声,“祁兴龙,你忘了当初叶教官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他死不瞑目?一个身居高位的指挥官,只会勤勤恳恳有什么用?本来就是一将成名万骨枯,我们每个人活到今日,身后都抛下过尸山血海。他勤勤恳恳,你让那些死了的人怎么说?怪他们自己投错了胎,怪他们自己时运不济,没能爬上高位,还要去做炮灰?”
“打仗哪有不牺牲的?”祁兴龙道,“这就是要牺牲的时候!慈不掌兵,裘灏,你说出来的话哪里像一个征战多年的将军?人自然都是贪生怕死,但既然做了军人,就不能怕!我就是亲自拿枪指着他们,也要让他们守在自己该守的位置上。这就是做军人的职责!”
“不怕死的人多的是!”裘灏厉声地喝道,“你我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有人去。牺牲的人我们见得还少吗?我们对得起那份牺牲吗?”他的眉宇阴沉,望之令人生畏:“我不怕自己解甲归田,可谁也别想像断送第九军那样,断送了预备师!要取消预备师的番号,除非连我一起,全师都死在战场上!”
曾伯龄办公室的门开了,露出曾之翰喜气洋洋的圆脸:“祁将军?您请吧。”
“大哥,”祁兴龙立刻光风霁月地微笑起来,理了理衣襟,“好久不见,近来如何?”他抬起脚,在裘灏身旁擦肩而过,向曾之翰走去。
裘灏回过身,看那两个人倚门笑谈,办公室内的墙上高高悬着曾伯龄的一幅书法,上书两个大字:
“牺牲。”
由夏而冬,楚州雨雾弥漫,寒意刻骨。
由冬而夏,西州暑热蒸腾,晚霞昏黄,令人望而惆怅。
两年前从淞州招来的军校生在战乱中辗转数次,终于在西州陆续毕业,而春季新招收的军校生又开始了紧张的训练。
从操场经过的时候,裘灏听见一队年轻的军校生们在唱歌。
“……湘州就要开始反击作战,今天我们就唱一支《湘水曲》,遥祝旗开得胜!湘水秋无潮,一二三!”
裘灏驻足,听军校生们朗声唱了起来:“湘水秋无潮,月落行人发,乡思不堪悲,殷血壮华夏……”
年轻人们朝气蓬勃,声音清越,竟然十足动听。操场上其他的学员和教官也都不禁侧耳细听。
几个穿着低级军官服色的年轻人匆匆跑来了操场,却丝毫没有注意这激昂的歌声,而是去场边找到了军医,只见军医一开始还态度敷衍,听他们说了几句,神色也为之一变,急忙跟着他们走了出来。
在他们从身边经过时,裘灏听见那个军医在说:“……哎呀呀,太胡闹,怎么能拿性命开玩笑?你们找了教官没有?快去找你们的教官来!”
两个年轻人立刻依言转身去找,都是一副没头苍蝇的样子。
裘灏叫住了其中一个:“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个年轻人看清裘灏的服色,连忙端正地敬礼,道:“我们有个同期,因为毕业分配,在宿舍里闹自i杀。”
“胡闹。”裘灏也不由沉了脸。
这一批军校生的确是命途多舛,且不说辗转受训,旅途多少折磨,单单只是军校里日益恶劣的条件,就是苦不堪言。尤其是撤到西川之后,军校甚至连口粮都告急,有时候军校生一天只能吃两顿饭,谷物质量极劣,汤菜甚至没一点油花,以至于许多学员体质孱弱,甚至在苛刻的训练中晕倒。
前不久,军校里已经出过一次事故,是一个曾经家境颇优裕的学员,因为实在吃不下这样的苦,在宿舍里悄悄地寻了短见。
想起这事,裘灏顿时恨铁不成钢:“他对分配有什么不满意?不愿意上前线?那为什么来读军校?”
“不,这倒不是,”年轻的军校毕业生道,“正好相反,他的身体弱,学校里照顾,让他去后方,他不肯。他是想去前线的。”
裘灏顿了一顿:“他叫什么名字?”
“柳立春。”
多亏同期发现及时,军医施救得法,柳立春并无大碍,很快就醒转过来。
他的体格瘦弱,的确并不十分符合前线作战的要求。可他一看见裘灏在旁,就挣扎着要坐起来,又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裘总队长,”他用的还是旧日的称呼,曾经江城在中央军校受训时告诉给他许多遍的称呼,“有没有哪只部队还需要人?只要是前线,哪里我都愿意去。”
柳立春的眸子戚然悱恻,一滴眼泪缓缓流下。他还带着几许忧郁羞怯,仍像昔日淞浦城里单薄的中学生,可脸颊已经露出了坚硬的骨骼线条。
“我的家人都死在淞州的轰炸,家里的店铺也毁了。为了进军校,我从淞州到楚州,足足赶了快五个月的路,什么苦都吃过,没有掉队。从楚州到西州,我也足足受了两年的训练,成绩很好,毕业前的考试,我的名次也排得靠前,为什么不能上战场?”
“你的愿望我都明白,也很敬佩,”裘灏道,“但你的身体素质不行,上了战场会吃大苦头,我们不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柳立春眉头微蹙,眼睛里还含着泪光,只是凝目看着裘灏。
裘灏喉结微动,道:“看你这样文气,一定很会读书。就是去另寻出路,也可以有所成就。”
柳立春摇了摇头。
“谁不是国难家仇?”军医也在旁劝解,“可打仗不是儿戏!是会死人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儿戏!”柳立春颤抖着把手伸向胸口的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展开在裘灏面前。
那张纸上溅着几点桃花似的血迹,写满了相思不得见的深情,署名是极其漂亮的用笔。一个江字,三点水也能写出篆刻的锋锐。一个城字,最后一勾拖得略长,带出一笔遒劲的气力。
“我的决心,就是敢做死士的决心!”
“死士”两字发了抖,可任谁都知道那并不是因为软弱和畏惧。
柳立春的哭泣只是嘶哑的气声,他想要忍住泪,忍得龇牙咧嘴,光泽的面庞上还带着一点未被磨去的天真。
有许久都没见人在面前这么哭过了,裘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才要搁在柳立春颈后,又及时地醒悟,抬手拽下他的帽檐来,挡着他的脸。
“他不会想让你做死士的,”裘灏全然是以己度人,却仍有十足的把握,“连你的家人在内,如果他们还在,不会有人想让你做死士,他们都希望你活着。”
“我也希望他们活着,”柳立春的眼睛里细碎地透着光,“可他们呢?”
他们呢?
黄昏残照,洒在了阴暗的军校生宿舍,洒在了焦黑的湘州战场,也洒在了无数荒草丛生的坟茔。
※※※※※※※※※※※※※※※※※※※※
江城和柳立春的CP线到此基本都结束了。葛格和底迪是幸运的,尽管还有分离和煎熬,但又是幸运的。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