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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月出 卜思尔 6807 2021-04-06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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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军一天两夜后,江城在拂晓的晨光里看见了482高地的轮廓,以及高地脚下的石林镇。

  很小的时候,江城就在书上读到过石林镇。石林镇虽是偏僻之地,历史上却出过一位书法大家,笔锋别具一格,潇洒不失秀丽,飘逸不失浓郁,江城颇为偏爱,每逢临摹,都不免遥想先人胸襟。

  石林镇被一条河水贯通,西北侧的半边镇子一面依山,三面环水,直线距离五公里左右出就是附近一带的最高点482高地,在地图上与白霓山相隔数十公里,呈对抗之势。

  闻明领着江城等人绕到石林镇西南侧,这里丘陵密布,几乎每隔一两公里就是一个山头。他们才刚走进狭窄的山道,江城就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心里不由升起寒气,抬手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来,悄无声息地逐次隐蔽警戒。

  地上是一具尸体,面朝下趴着,身形瘦小,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闻明在江城身侧动了动,抬起枪口,大步向前走去。江城抽了几个人出来,跟在他身后。

  四周一片死寂,天光却还在慢慢明亮,原本黯蓝色的天幕开始露出淡淡的浅色边沿。他们绕过一座丘陵,走进了一片山坳中,在靠近山坳入口的一棵梓树上,他们借着曙光看到一个垂着头的人影,仿佛倚树沉思。

  江城刚一抬手,就看见闻明拔腿冲了上去。他冲到那棵梓树旁,用力拉扯着什么。江城反应过来了。那并不是一个倚树沉思的人,而是一具被绑在树上的尸体。

  绳子被闻明费力地弄断了,那具尸体滑了下去。江城走过去,看清了,那真的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清晨的光线越发醒目,照进了山坳,在靠近山壁的地方,堆叠着数十具成年人的尸体,而在山坳一侧的几棵梓树上,每一棵都绑着一个或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胸口都是刺刀剜出的致命伤痕。

  闻明跪倒在地,喉头发出沉闷而奇怪的声响。

  辗转数日,闻明联系到了石林镇里接应的人,得知在他们连队离开之后不久,石林镇一带就遭受了扫荡,自卫队几乎全军覆没,秦桑梓本人在被捕前解散了他在石林镇组织起来的战地服务团,然而几个常常跟随自卫队传递消息的小少年却还是没有逃过一劫。

  “我们都在等你们回来,”来接应的石林镇青年曾经就是战地服务团的一员,是自卫队情报网络的一环,一直在482高地的司令部挑水打杂,“也都在商量,要不要把秦队长救出来。”

  闻明只剩孑然一身,近乎麻木地握着拳头:“要救,当然要救。”

  “嗯,当然要救,”青年道,“我阿婆也是这么说,秦队长是我们洪州人,我们自己的骨肉子弟,当然要救。”

  秦桑梓是洪州人?江城有一丝疑惑。

  当年驻扎淞浦,他一直以为秦桑梓是淞浦人,能讲一口韵味十足的淞浦方言,和柳立春的发音咬字听不出二致。经常性地,秦桑梓没事会教他们几句,再笑着摇头,颇为可恶地说他们学也学不像。

  “我们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淞浦人。”有士兵抱怨。

  “你们在这里待了要有三年五载了吧?”秦桑梓笑着揶揄,“一天听一两句淞浦话,也该学会了吧?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可是打仗打到哪里,就靠哪里的百姓,就得把哪里也同样当做自己的家。否则,打的是什么仗呢?你不为这里着想,不挂念这里的百姓,打的是什么仗呢?”

  “难道不会说淞浦话,就不能打仗了?”还是有士兵不服气。

  “我可没这么说,”秦桑梓连连摆手,“等你们打仗多了就知道,打仗不是扛着枪,关饷拿钱这么简单的事。真到了难熬的时候,对你最好的还是百姓。可你也得对百姓好,他们才会对你好。”

  482高地上,秦桑梓被牢牢捆着,由一个东洋摄影师拍照。

  这是宣传战利的手段之一,秦桑梓心知肚明,对着镜头冷笑一声,用东洋话大骂了几句。

  摄影师被他骂得一愣。陪着摄影师来的几个东洋兵也是一愣。

  负责看守秦桑梓的人一共有六个,其中五个都是伪军,只有一个东洋兵,看起来年纪不大,还像个孩子。

  拍完了照,那个孩子似的小兵被训斥了一通,秦桑梓也又挨了一顿打。他被打得头昏目眩,看那孩子似的小兵抱着枪坐在一边,沉闷地低着头。

  他顶多也就是二十岁出头,面庞干净,眼睛很狭长,眉宇间始终惶惶。或许就是那点惶然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秦桑梓想起了那些总是跟在自卫队里的小少年。他们都是孩子,看起来却不像孩子,坚定果敢得像是大人,尚且稚嫩的眉头只要一拧起来,就是刻骨的仇恨。

  秦桑梓听见看守他的伪军议论那些小少年的惨死,听见他们说某一个孩子直到刺刀扎进身体都还在大骂不止。他没亲眼看见那一幕,可即便只是听见议论,他也知道那个孩子是谁,脑子里像炮弹爆炸一样,迸发的都是尚且稚嫩的哭喊声。

  他相信他们临死前没有哭。国仇家恨把他们变得那样倔强,不会流泪。可他的脑海里都是哭声。

  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东洋军军官找上了门,往秦桑梓面前一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会说东洋话?”军官问着,汉语流利,发音却有些生硬。

  秦桑梓懒懒一笑,把他白天骂过的那些话又大骂了一遍。

  军官叽里咕噜说起话来,秦桑梓只能听懂偶尔的几个词,也不能回答。许久,军官停了下来,又用汉语笑道:“你只会骂人。”

  确实,秦桑梓只会骂人。从语气中去推断骂人的话非常容易,他听上几遍就会了。

  “听说,你是洪州人?”军官问,“是石林镇人?”

  “是。”秦桑梓漫不经心。

  “你的父母在哪里?”

  “在老家。”

  “老家?”军官蹙眉,“你的老家不是石林镇?”

  “不是。”

  “那你怎么说自己是石林镇人?”

  “我就是石林镇人,”秦桑梓仰起头,“吃过石林镇的米,喝过石林镇的水,说的是石林镇的话,受的是石林镇的恩。我就是石林镇人。”

  军官微微垂下眼睛,看着他衣襟前的胸章。

  “你在淞浦也打过仗?”

  “是。”

  “第九军,”军官念了一句,“你是淞浦人?”

  “是。”

  “父母也是淞浦人?”

  “不是。”

  “你究竟是哪里人?”

  “我守的是哪一方水土,就是哪里人。”秦桑梓道。

  “你总有家乡吧?”军官僵硬地蹙着眉。

  “有。”

  “在哪里?”

  秦桑梓顿了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是正规军出身,”军官又往他胸章上瞥了一眼,“为什么不服从命令?为什么自不量力,没有任何军费补给,还要留在洪州?我原本以为,石林镇就是你的家乡。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都说过了,”秦桑梓又是懒懒一笑,“我是石林镇人。石林镇就是我的家乡,洪州也是,淞浦也是。你不明白吗?这是我的祖国,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家乡。”

  “可惜,”军官道,“不是你的每位同胞都这样想。”

  “是啊,”秦桑梓仍旧笑着,心里却微微刺痛,“可惜。”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尖锐的哨声,军官立刻起身向外走去。那个孩子似的小兵推开门进来,军官对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看着秦桑梓。

  小兵走上来,端起了□□。

  秦桑梓看着枪口。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哨声响了很久,年纪不大的东洋小兵把枪也端了很久,他的膂力不强,手在发抖。秦桑梓看着小兵,那是敌人,是随时要取他性命的人,可竟然也是一个人,到底也是一个人。

  很晚,秦桑梓才从看守在门前的伪军口里听说,晚饭时分,东洋军司令部里丢失了一张地图,一个石林镇本地雇来的杂役失踪了。很明显,石林镇的自卫队还没有完全覆灭,东洋军的司令官请求再调三千人来石林镇支援。

  这怎么可能?秦桑梓心里最为清楚,石林镇的自卫队已经伤亡殆尽,就算逃出去几个人也不成气候。这不是该冒险的时候。凭自卫队的能力,就是全盛时期也不可能攻击东洋军驻守在此的部队。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去冒险偷一张地图?

  秦桑梓想到,也许是离开石林镇去追击叛徒的那个连队回来了。可是这时候回来做什么?第九军剩下的人不多了,能留一个是一个吧,回来做什么呢?

  是夜,高地上并不平静。秦桑梓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恐惧,他害怕听到一个连队孑然孤立的枪声。他等了一夜,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在第三天的夜晚,他终于听到了枪声。

  那不是零星的枪声,是有规模、有计划的枪声,有条不紊地,沉着冷静地,并且近乎幽默地,又在东洋军的晚饭时间最先打响,随后一次又一次地向高地发起冲击。

  这又是一场秦桑梓没能看见,只能听见的战斗。他从那几个伪军的口中不断地听到不知真假的消息。

  发起冲锋的部队是从白霓山调来的预备师,伪军们如此肯定,是因为认出了预备师在守卫白霓山时就一度出名的敢死队。预备师的敢死队全部由军官组成,各项战斗技能出众,是经过严格训练、徒手也能致数人于死地的精兵强将。他们不止有武力,也有头脑,每次发起冲锋,都会灵活地改变战术,彼此配合协调,十分熟稔。

  几个伪军并没有将战况播报到最后,就匆匆逃走了。那个孩子似的东洋小兵想要叫住他们,甚至追出门口,孩子气地用枪指着他们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开枪。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抬头看见秦桑梓的目光,就又颤抖着举起了枪。

  在越来越靠近的枪弹声里,秦桑梓听见那个小兵在低声说话,东洋人的声音有时很粗野,有时又很细秀,带着尖尖的、锐利的、精致的鼻音和喉音,每一个音节似乎都努力地、利索地、端正地吐出。很多话秦桑梓是听不懂的,能听懂的只有一句。

  那大概是“对不起”。

  每当那个小兵被长官训斥的时候,他经常会重复着这句话,把脑袋越埋越低。

  屠杀者对被屠杀者说“对不起”,却并没有放下枪。

  为什么呢?大概因为那是一个任务,那是一种使命,他即便违反自己的人性,也要努力地、利索地、端正地完成。

  屠杀者和被屠杀者相互凝视着。

  枪响了。

  ※※※※※※※※※※※※※※※※※※※※

  如果没有战争,那个东洋小兵也许在继续读大学。如果没有战争,那些小少年也许闲暇时光只需要在山坳里围聚着烤蚕豆。如果没有战争,秦桑梓也许可以是个天才的语音学家,依旧走遍大好河山,四海为家。可惜没有如果。最怕没有如果。 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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