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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跟着巡演队一路北上,温潋秋沿途看见的都是残花。两三天的路程后,他们宿营在一所小学校,看见那学校内外,包括附近的道路,都植着杏树,粉白的花枝却也疏懒了。
学校里的老师听见温潋秋随口抱怨了一句,笑了起来:“我们这里有一座后山,山下的杏花很好,清明去扫墓的时候,都还开得很繁盛。”
那座后山距离他们的营地其实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山脚下却冷冷清清,像是没有人迹。原本沿着道路稀疏种着的杏树,在此处忽然密集起来,后面更有参天的古松和杉柏,笔直地耸立着,透露出森严肃穆的意味。
阳光从松柏的叶隙里投射下来,温潋秋从山脚往上看,能看到零星的墓碑,再往上大约百余米,还有一道红色的小门。那颜色经历了长久的风吹日晒,已经发白,静谧地立在树下。
“这里怎么有一道门?”温潋秋问着,便向前走。
燕访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是挺奇怪,”她好像有点害怕,“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别走得太远了。”
“我只看一眼。”温潋秋却被吸引着,一直走到近前。
那扇门做工古朴,显然是一刀一斧雕凿的,半扇门虚掩着,半扇门却是扣紧的。温潋秋推开门页,户枢转动自如,并未腐朽。
“燕访,你看!”
那半扇虚掩的门后,竖着一块大约一尺见方的木牌,木牌也有些发黑,隐约能看见,上面刻着什么图像。温潋秋抬手抚去了上面沾着的灰屑和松针。
“你别用手去碰呀。”燕访埋怨他。
木牌上镌刻的凹槽渐渐清晰,笔触拙劣,画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
温潋秋笑出了声。
“燕访,你看,”他指着那个小和尚给燕访看,自己却扬起脸往山上看,“这上面是不是有寺庙?”
“别去了。”燕访突兀地抱住他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往后拽。
她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
“你别上去,我害怕。”燕访打了个冷战。
“你怕什么?”温潋秋不理解,“太阳这么好,我们上去走走。”
“温潋秋!”燕访的小脾气上来了。
温潋秋只得回身看着她,妥协了一步:“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就回来。”
燕访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就往山上爬,跺着脚:“温潋秋!”
她的声音很清亮。一阵风起,将她的呼唤远远地送进山林深处。
燕访鬓边的碎发被吹得飘拂,她恨得咬咬细齿,也跟着往上走。
“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快来,”温潋秋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空旷,“燕访,这前面有石阶,是有路的。”
的确,往上再走百余米,山势渐渐拔起,就开始有鸦青色的大块碎石组成的台阶。燕访用鞋底在那石阶上蹭了蹭,蹭去浮灰,那石阶的表面是光润的,在斑驳的阳光下反射着奇异的光彩。
她仰起脸往上看,温潋秋跑得快不见影儿了。
那石阶越往上便越窄,像是被两旁的山林挤压着。山林的地面都覆盖着一层旧报纸一样的松脆的枯叶,在阳光照影里是温暖的颜色。
燕访渐渐冒出了汗,摘下了围巾,拿在手里。
“温潋秋!”她细细喘着气,又叫了他一声,“你在哪儿?”
隔了片刻,她才听见温潋秋回答:“在这儿。”
听起来不是非常远,燕访循声走了一段,看见眼前豁然开朗,有一块大约三尺宽的鸦青色大石在面前横开,向一侧延伸出去,连着一段蒙着厚厚尘土的碎石路,通向山体凹陷的阴影。
温潋秋就站在那碎石路上,背对着她。
“那里是什么?”燕访向他走过去,“你找到那座庙了?”
“燕访,你别过来。”温潋秋回过脸来。
他面孔发白,眉间悲切地蹙起。
“怎么了?”燕访心底又隐隐地害怕起来,停住了脚步。
温潋秋没有回答,只是又向那阴影里望过去。
“你在看什么?”燕访很担心,她又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还是看不见那阴影里有什么。
一阵寒风幽幽地从那里冒出来,无声无息,却让燕访觉得浑身冰冷。
“温潋秋!”燕访按捺着恐惧,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把他拽回来。她刻意微微昂着头,不往那阴影里看。却意外地看见高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从山岩后浮出。
那是一面旗帜,脏污的,破败的,挂在高处,只随着风动偶尔地飘扬。
燕访眯起眼睛,认真地辨认着上面的字。
又是一阵寒风扑出,连午后明媚的阳光都被它扑得浸染了幽暗。
那面旗帜呼啦一下展开了,三个贲张的大字跃了出来。
“西北军——?”
风声在山坳的阴影里形成了隆隆的低吼。
“燕访,别看。”温潋秋转身张开手臂。
一瞬间,燕访以为他是要抱着自己,便迎上去抱住了他。可温潋秋还是张着双臂,他只是为了拦她。
燕访立刻知道他为什么拦着自己了。
越过温潋秋的肩头,她看到山坳的阴影里布满了坟茔。
“啊——”她吓得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更加抱紧了温潋秋。
温潋秋也搂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带着她往后退,回到了那块异常巨大的鸦青大石上,燕访张开眼睛,抬头看看他。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又往那山坳里看。
一切都又被遮掩在山棱后,包括那面写着“西北军”的旗帜。
“真吓人,”燕访心有余悸,“这里竟然藏了这么多坟。难怪没有人来。”
“埋在这里的都是军人。”温潋秋把她松开了,认真地看着她,眼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燕访想起来,他哥哥也是个军人。
“我们回去吧,好不好?”燕访几乎要求他了。
“不,我想去山顶看看。”温潋秋很固执地说着,便往后转身。
“你怎么回事,我真的很——”燕访抱怨的话还没说完,被他也带得转了身,紧接着便又尖叫起来,“啊——”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量不高,比温潋秋还略矮一点,穿着一身僧袍似的宽大衣裳,踏着木屐,肩上扛着一柄扫帚。可他并不是个和尚,他的头发长长的,发梢拂在肩膀上。
燕访这一嗓子把三个人都吓懵了,他们僵持地面对面站着。过了片刻,那个扛扫帚的人才小心地绕过他们,直接一步跨越过那块巨大的鸦青石,轻飘飘地落到碎石路上,把扫帚从肩膀上卸下来。
“唰,唰,唰。”
他低着头专心地扫地,一步一步,走进山坳的阴影里去。
“快走,快走。”燕访悄悄催促温潋秋,着急地在他腰侧推了两下。
“我想问问他——”
“哎呀快走!”燕访顾不得了,又抱住他的手臂,狠命地拽。
扫地的声响忽然停了,燕访害怕地往那个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弯下身子,从碎石路的转弯处捡起了一块织物。
糟糕,那是她的围巾。大概是刚刚不小心落在那里了。
怪人把扫帚倚着山岩放好,把那围巾拍打拍打,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燕访揪紧了温潋秋的袖子。
木屐的声音很轻巧地靠近了,怪人向着燕访递上了围巾,燕访却不敢拿。
还是温潋秋接了过去,把围巾搭在手腕上,对着怪人双手合十。
怪人怔了一下,对着他摆摆手。
“我不是。”
怪人说话有些词不达意,但他们还是大概明白了。他的确不是个僧人。
“上面是,”怪人往山顶指了指,“没有人了。我守着。”
“上面有寺庙?”温潋秋问。
怪人点点头。
“我们能去看看吗?”温潋秋又问。
“没有人了。”怪人的脸上露出一点寂寥的神色。
山顶的寺庙有些破败,是一种尽管精心维护,却在岁月时光中无可挽回的破败。院落里干干净净,石板上是长期清洁的纹理,一应陈设都带着因为经常擦洗而透出的旧白。怪人领着他们走进了一间禅室。
阳光正好,窗外是一排才生了新叶的树木,生机勃勃。
怪人无言地向茶炉前烹茶。沸水的热气渐渐弥漫,禅室里一股木头陈旧发苦的气味随之浓郁。
温潋秋好奇地看着窗台下的书柜,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书。
“我能看吗?”他回头问怪人。
怪人点点头。
温潋秋抽了一本佛经出来,纸张很薄很润,拿在手里很轻巧。他往旁边的一张竹椅里坐下,低头翻阅着。燕访跟了过来,要往竹椅的扶手上坐。
“你坐别处不好吗?”温潋秋不愿让她离得那么近。
燕访却往他耳边悄悄说话:“他总是看着你。”
她说的是那个怪人。
温潋秋假装不经意地往茶炉旁边看。
果然,怪人盘腿坐在茶炉旁的蒲团上,一手的手肘支在膝头,手掌托着腮,愣愣地朝他看。
温潋秋是被人看惯了的,却也觉得怪人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不像是在看他,而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茶水很快捧了上来,温潋秋从怪人手里接过小巧的莲瓣纹青瓷茶碗,一瞬间有几许恍惚。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用过这样的茶碗,同样是在这样阳光和煦的午后,在这样充满木材香气的禅室,手里还装模作势地捧着这样一本佛经。
阳光透过窗框的格纹落在他膝头,恍如隔世。
离开禅室的时候,温潋秋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禅室门口挂着一副匾额,上面写了两个难以辨认的字。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直到回到驻地,他才突然心中一凛。
那两个字写的是“净土”。
当晚,温潋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又在那个禅室里坐着,很是舒适惬意地,仿佛那里是他的家。他不是单独一个人,身旁还有他的恋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面孔,正在耐心地对他说:“这世上就不可能有净土。”
“怎么?你说没有就没有?”他听见自己说,“那我还说这世上就是有净土呢!”
“哪里有?你倒是跟我说说。”
他看着自己俯身,提起笔来,唰唰几笔写了两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净土”。
“你——”他的恋人哭笑不得。
“给我贴在匾额上,”他把那张墨迹未干的字纸拍在恋人怀里,“我宣布,这里就是我的净土,就是我的乐园。”
“你这是耍赖。”恋人评点着,却还是站起身,举着那幅字,拎了一个矮凳,出去给他贴。
“别的地方我管不到,别的人我管不了,这间小庙我还管不到,你我还管不了吗?”他神气活现地拍着书案,听恋人在门外笑。
“你笑我?”他很是恼羞成怒,“我是管不了你吗?”
恋人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又拎了矮凳进来,他作势拿起砚台要砸,恋人却不慌不忙,搁下矮凳,紧挨着他坐下,把他揽住了。
“这间小庙不管是不是净土,都不会永远是你的,”恋人慢条斯理,“世事无常,你这个假和尚,连这也不知道?”
他气得张口要骂人,却被一个吻封住了嘴,嗯嗯呜呜了好半天,才被放开了。
“不过,”恋人说,“我愿意做你永远的乐园。”
温潋秋醒来时,床头的灯烛仍亮着。窗外透进来的寒光却明亮更甚。
在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冒出了寒意,仿佛有一支锐利的矛刺向心底。直到他听见卫平原轻微的鼾声,才从异样的惊惧中渐渐缓和。他坐起身,看着窗外。
那也许是月亮的光,他想,或者是雪的光。可这不该再是下雪的时节。那应当是月亮。
一思及此,他仿佛受着某种召唤,披上衣服,轻轻地出了门。卫平原没有醒,年轻人一旦睡着了就睡得很踏实,这真是一种福分。
门外的月光很明亮,照得地面水汪汪的,似乎一旦踩上去就会泛起涟漪。而月亮挂在后山的上方,云雾缭绕地释放着光环。温潋秋心里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忽地记得自己十二三岁时,有一年冬天仿佛中邪,半夜三更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家。那时的月亮挂在树梢头,他拎着那小小的包袱顺利地出了门,没有家人阻拦,直到走出街角百余米,才有嬷嬷追出来,把他拉了回去。
嬷嬷很着急,也很生气,以为他又是和家里赌气。但他并不是,他觉着自己有一个遥远的家园在呼唤着,他要赶回去。
后山的影子黑魆魆的,山形平缓。在月光的照耀下,唯一一条人工修出来的上山路径也反射着水汪汪的微光,仿佛一架通往月亮的天梯。温潋秋走到大约半山腰,就觉得风猎猎地追了上来,托着他的身体,吹动他的衣角,干净而细腻地缠绕在他的四肢百骸之间。他有点冷,但那寒冷并不伤害他的身体,只是令他整个人剔透起来。
沿途零星的墓碑和坟墓都在月光下投射出藏蓝色的阴影,温潋秋却感觉不到害怕,他的恐惧仿佛被封冻了。
直到他走到最为巨大的那块鸦青石板处,他才又轻轻地一凛。
在碎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面朝月光,一张雪白的脸,平整标致得像是带着一张白色的面具。温潋秋抬起手来向他挥了挥。那个人应该是看到了他,双手在胸前合十。
这难道是个僧人?
温潋秋暗暗地想,也把双手在胸前合十,微微躬身。
那个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身宽大的白色长衫,倒真似僧袍一般。只是他头上盖着厚厚的兜帽,阴影压到额头,看不清头顶。
一阵舒展的大风送来轻柔的幽香,温潋秋看着月光照亮了山坳。他在鸦青大石上坐了下来,沐浴在光风之中,树枝草泽皆随着风声窸窣响动,一阵高过一阵。温潋秋偶然地回过头,就看见那个人仍双手合十站在原地,风鼓动着他的衣袂,他仿佛轻飘飘地没有形迹,随时会随风而去。
这像一个梦境。
他好像回家了。
原来他的家就在这方月光晚风之中,在一个不知名的朋友的陪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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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个小谜面呀。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