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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草长莺飞的时候,温潋秋重伤初愈,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还在养伤期间,他错过了许多事情。比如在渭州过年时的秧歌与社火,热闹非凡,活力十足,这是梅鹤至对他说的。比如羊角岭驻地下过的几场大雪,衬着岭上檀萼金蕊的白梅,景致不俗,这是素雪对他说的。再比如有一个外国人曾经来访,在羊角岭住了大半个月,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还以为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特别神奇——这是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男子汉卫平原对他说的。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外国人,”卫平原一面说,一面把蒸软了的土豆放在木臼里舂成泥,和上春天才出、汁水充盈的萝卜丁,裹上一点猪油和盐,搅拌均匀,“他不是个好人。”
“怎么,他对你不好?”温潋秋坐在桌旁问着,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铜手炉,脚边放着编制细密的竹薰笼,都是他还卧床不起的时候,骆登云给他带来的。那个时候他的伤口痛得难忍,看见这些东西又大哭一场,把卫平原吓得大半夜没敢合眼,一直守着他。
“他没对我不好。”卫平原老老实实地说,将木臼里搅拌好的菜蔬浇在小米饭上。这孩子年纪轻轻地就落下两个黑眼圈,温潋秋知道这其中有自己很大的责任,不由感到内疚。他虽然觉得詹金斯不至于是个坏人,应当帮忙辩解几句,却不愿再为这样的事情和卫平原有口舌之争了。
“大概他是有一些小毛病,”温潋秋很含糊地,“他为什么没有留在渭州?”
“他在这里做了丢脸的事,当然不能留。”卫平原把饭碗端正地摆在温潋秋面前,又把筷子递过来,自己也拉了个凳子坐在旁边。
近来他们都是一起吃饭,饭食的内容和别人差不多。羊角岭的冬天很是荒瘠,吃来吃去,也就是小米、干菜和土豆,到了春天才刚有一点蔬菜。但温潋秋这里的吃食又要稍微好一些,因为他这里每周都能得一点肉,也因为卫平原愿意给他费功夫料理。
相处日久,温潋秋已经明白,卫平原这孩子虽然有时候古板得可厌,却是个实心眼,待人都是真心诚意。他更心里清楚,卫平原是个渴望战斗的男子汉,这么样守在自己身边事无巨细地照料,也是很委屈的。他迟疑了片刻,没再追问詹金斯那丢脸的事究竟是什么,只是转而问:“是潘大哥让他走的吗?”
“那倒不是,”卫平原仔细地刮着木臼的内壁,让细末的蔬菜汁泥都缓缓落在自己那碗小米饭上,“首长还想让他留下来。是他自己要走的,可能也知道没脸见人。”
温潋秋没再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略微冒尖的饭菜拨给了卫平原几筷子。
即便卫平原不说,温潋秋也能猜到几分。詹金斯那样的生活方式,在当年的淞浦最多是难登大雅的风流韵事,在如今的渭州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滔天大罪了。而温潋秋自己同詹金斯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当年他刚来渭州的时候,潘承起就很严肃地同他谈过话。
“浮光,你同你哥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赌气,或许是冲动,他在和裘灏分别时,当着来接他的潘承起的面,吻了哥哥。
一个吻罢了。那是他的哥哥,是他的家人,也是他的恋人,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愿意的,怎么总有许多人要插手?
“我也不是什么卫道士,”潘承起叹道,“有人好男风,这也自古有之,但那多是畸俗怪癖,是以往的社会不好,才有这种沉疴旧习。这样的事,大都是优伶戏子,没有地位,或是少年无知,为人所欺。可你是多么好的青年,怎么做这样的事情?”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都是居上位者见不得光的病症,是居下位者逆来顺受,不得已而沦为玩物。潘承起说这番话是好意,可这好意也未免太伤人了。
凭什么因为一个吻就断定他和哥哥的关系一定如此不堪?居上位者任意摆布居下位者,难道男女之情里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那个雪夜里恋人之间的亲吻,竟也值得潘承起的一番大惊小怪,可眼下董涯对于燕访的纠缠,潘承起却置之漠然。温潋秋还是醒来后才知道,撤退的队伍到了羊角岭之后,又有人连番在燕访面前说媒,甚至于吹胡子瞪眼睛,声称董涯是俊杰,是功臣,他想娶个老婆还娶不到,就是没天理。
素雪夫妇也算是饱经沧桑的人,半生的体面和涵养,一贯的气节和尊严,在羊角岭却全然不管用。羊角岭仿佛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通行的规则和他们所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这些规则有些是好的,连他们也真心赞成,可也总有些规则,让他们觉得像是被架在浓云厚雾之中,匪夷所思,奔走无路,难以呼吸。
据说素雪之前曾被气病了一场,潘承起去探望时,夫妇二人曾经恳请他帮忙推拒这门云遮雾绕的亲事。可潘承起只是沉沉叹一口气,说:“这是男婚女嫁的事情,我管不了燕访不嫁,也管不了董涯追求啊。”
然而,燕访的不嫁明明是势单力孤,董涯的追求却是天罗地网,围追堵截,甚至于成了众望所归。他有一种独特的精明,一种总能让规则为自己说话的精明。看上去,他并没做什么逾矩的事情,只有深陷在他网罗之中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令人窒息。
温潋秋有些食不下咽。
来渭州之前,他一直以为这里会是一片无暇的净土,一片理想的乐园,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这样一点小事动摇了信念。
人世何尝有净土?
人世何能有乐园?
羊角岭三月开了桃花,下了一场桃花雪。
燕访到底还是出嫁了,应了子启湖有年纪的老人们的断语——小董书记是个人物,没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情。
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喜结连理,这是难得的好寓意。于新郎,是红桃灼灼,寓意大展宏图。于新娘,是桃之夭夭,寓意宜室宜家。
新婚没几日,连桃花也尚未残败,新郎和新娘就开始争吵不断。
人人都听说,燕访是城里大小姐的脾气,受不得一点委屈,不知道疼惜家里的男人,凡事还要和小董书记争个高低。人人也都看见,燕访明明已经嫁做人妇,却还常常同温潋秋这么个单身汉往来,两个人时常一起散步,还总往偏僻处走,避着人叽叽咕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人人便都议论,董涯这般人物,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果然,一个夜晚,新婚小夫妻的邻居又听见了争执声,随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接着就是燕访的哭声。
小两口是动手了。
次日一早,温潋秋居住的屋子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都侧耳细听屋子里的谈话和争吵,挤在前面的还好心地把听到的内容往后传。
“小两口闹矛盾,这是常有的事,”文艺团的团长苦口婆心,“小董虽然打了燕访,燕访也还手了呀!”
“这岂能相提并论?”素雪气得拍了桌,“他打人是什么力道?难道要我们燕访站着挨打?”
“老先生,这就是一时生气上了头的事,小董也跟你们二老道歉了。小两口刚结婚,日子还没过顺,你这就要把女儿接回去,这像什么话?”
“我的女儿本来就不属意他,是他一定要娶。既然娶了,又这般待她,他又像什么话?”素雪捶得桌子都颤了起来。
“这件事算是我的过错,”董涯在旁道,“岳父,我也是一时气急了。”
“算是?”素雪声音都变了调,“都这样了,什么叫做‘算是’你的过错?”
董涯低下头,闷不吭声,露出一个令人同情的神色。
“哎呀,老先生,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那位团长适时地仗义执言了,“你的女儿做了什么事,她自己可不是没有过错的呀!大半夜里,小两口吵了架,她不回娘家,倒来别的男人的屋子。您瞧瞧,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说话?这笔账怎么算?”
“你——”素雪一时声气凝噎,抓着胸口,半天缓过来,“你这是污人清白!我的女儿,是怕我们夫妇俩伤心,她才不敢回家啊!当初是你们一个两个,一定要她嫁,把她逼成这个样子!我才要和你们算一算这笔账!”
“爸爸!”燕访早已经又哭得无法可止,跪在素雪脚边,抱着他的膝盖。
“男婚女嫁,这难道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团长道,“这怎么还能倒打一耙——”
“团长,你说话太过分了!”温潋秋还捧着那个铜手炉,坐在床上。伤愈之后,他还有些后遗症,每天早上起来时常头晕头痛,总要缓缓地起身,静静地养神。董涯一行人却是一大早就闯了进来,他也只得强撑着坐起来,此刻甚至还要和人争执,只刚一开口,就深深蹙眉。
卫平原见过他头痛时候的样子,知道他此时十分勉强。尽管卫平原也不大赞同燕访大半夜的往他们这里跑,可毕竟这两个人是清清白白,他卫平原一个男子汉,也总不能看着人受不白之冤。
“你们搞错了,燕访没那个过错,”卫平原大大方方地开腔了,“昨晚我也在,她来了就是向温先生哭了一会儿。后来温先生累了,休息了,她就在这儿,就坐在这个椅子上,这么仰着,一直瞧着灯,自己在那里哭。我一晚上被她哭醒了几回,她就是哭,没别的。”
“你一晚上都在?”那个团长瞪着他。
“啊,我天天都是彻夜守在这里的,”卫平原自己被自己完成任务的奉献精神感动了,骄傲地挺起胸膛,“温先生的伤好得还不完全,胖……潘首长让我照顾好温先生,所以我天天都守着。”
他没有觉察自己的身份以及说话的腔调都和现下的情景氛围格格不入,却竟也把那一行来兴师问罪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位团长眼神古怪地打量着他,而董涯的脸色又阴沉了一瞬——这让卫平原些微瑟缩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一个人去追二十几个敌人的时候也不觉得怕,却很怕这位小董书记。
文艺团的巡演队又要出发了,这一回温潋秋也要去,说是出去采风。
临出发前的一天,温潋秋忽然说:“平原,你跟我来,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眼下这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卫平原满腹疑惑,跟着他一路来到了正在排练的巡演队中间,看他借了一把手风琴,一把椅子上坐下,抬头笑了笑。
立刻有巡演队的小演员们奔走相告:“温先生来啦,温先生要拉琴啦。”
卫平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温潋秋道:“平原,你也坐。”他听话地坐了下来,温潋秋又道:“你以前问过我,是不是什么都能用来作曲,能不能给你作一个。这就是给你作的。我之前身体总是不好,所以拖得久了。”
我还问过这些?卫平原不由红了脸——有可能是问过,刚认识温潋秋的时候,还不知道作曲家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因为一时好奇或是套近乎,随口问出来的。卫平原没有想到,连这些话温潋秋也会放在心上,他木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手风琴的声音轻快流畅地响了起来,小演员们早就都聚了过来。
这是一支颇为活泼的曲子,和温潋秋向来或沉郁或抒情的风格不大相同,有点舞曲的轻快感,又带一点进行曲的节奏感。主旋律也不是民族乐风,而是有一点西洋风格式的愉悦明亮,对巡演队的小演员们来说,很有新鲜感。很快有人跟着朗朗上口地哼了起来,一边哼,一边都笑着看卫平原。
一支写给他的曲子。
卫平原有点害羞,有点骄傲,可还有点不满意。
曲子挺好听,但可能是太轻快了,也可能是太活泼了,总之,反正,就是——不太符合他这么个十九岁的,哦不,二十岁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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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平原:人家可是个男子汉呢!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