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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多,詹金斯再次踏上了渭州的土地,陪在他身边的依旧是潘承起。他对于这个处于渭州东北部的镇子已经相当熟悉,途径一条略微宽敞的道路时,便不由驻足。
“先生,”潘承起用英语道,“我们给你安排了住处。”
“我想再去看看,”詹金斯的灰眼睛望着那条道路,说的却是汉语,“裁缝铺子还在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打算等待,抬起脚就往前走。
这是一条他走过很多遍的道路。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是为了找一间裁缝铺子。渭州的冬天太冷,他试图把更多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不慎把一件西装的腋下撑绽了线。他当时的一位女房东拿着粗针大线要给他补,他果断地拒绝了。
那可是一件体面衣服,怎么经得起这样粗糙的修补?
后来还是一些常来向他讨教文学的年轻女学生告诉他,镇子里有一家小小的裁缝铺,里面只有一位年纪不大的小裁缝。这个小裁缝是孤身一人来到镇子上的,有一些口碑,却只是暗暗流传——他很会给女人的衣服收腰身,收出来一把玲珑曲线,是镇子上别家裁缝做不出的手艺。总有一些爱俏的小姑娘找上门去,要他给自己的衣裳改上一改,便是粗布衫子,也能多出许多婀娜韵致。
在这样偏僻的镇子里,想找一个能做好西装的裁缝铺子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找细致的裁缝活儿,只有在这个小裁缝的铺子里碰碰运气了。他像是个受过审美熏陶的人,一双拈针捧线的手细白柔软,也显出他和此处其他裁缝的不同。
詹金斯找到地方的时候,正是午后时分。
天那样冷,裁缝铺子却大开着两面窗子,让色泽发白的阳光满满地扑进灰暗的室内。空气中仿佛带着淡淡的尘烟,朦朦胧胧地拢着小裁缝的身影。
那小裁缝已经不在做活了。他穿着灰色的长棉袍,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颈上挂着米色的长围巾,端着一支细长的花梨木烟嘴,烟丝袅袅地冒出来,下颌一翘,眼角一倾,就一副惯于爱恨情仇、向来颠倒众生的做派。
詹金斯从未想过,在渭州还有这样的人物。
渭州是个罗曼蒂克的地方,带着尚未褪色的英雄幻想,而这是詹金斯从来到中国之后就一直在追寻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厌恶自己的祖国,厌恶那个只谈论金钱、征服和成功的地方。作为一个教育者,他坚信那里不再适合实践真正的教育。
每一个人所期待的都是去支配他人,掌控权势,而他认为,教育最应该做到的,就是让任何人都不再产生这种支配欲和掌控欲,而是专心于自身个性的伸展与完善。
社会染上了恶疾,仅凭教育是无法改变的。詹金斯怀揣着他的理想去寻找另一片尚且具有可能性的热土,于是他来到了中国。
有一些时刻他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也有一些时刻他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已成为了定局。他总是会为这片土地所孕育的人而感到惊奇。他会为那些天真拘束的人而满怀爱怜,会为那些行道立身的人而满怀敬意,也会为那些恣意伸展着的人而深深着迷。
小裁缝搁下烟嘴,手指微扬如玉兰初绽。看到腋下开绽的口子,他吐出一个优美的嗤笑。只是这么一个笑,詹金斯就对他有了十足的信任,看着他牵出一盘一盘的线,同西装的颜色比对。
“明天中午来取。”小裁缝说着,声音婉转,是听一个字就该付一张钱的音质。
“你看起来并不忙,”詹金斯倚在桌边,刻意促狭,“我认为你现在就能替我补好这件衣服,为什么要我等到明天?”
“今天的太阳好,我要晒着太阳,先睡一觉,”小裁缝又是一声嗤笑,“这样的小活儿,不值得我浪费这样好的太阳。”
“那什么样的活儿才能让你现在工作?”詹金斯圆熟地模仿着他的口音,想要引得他青睐。
艳色横生地,小裁缝睨了他一眼。
在渭州这样的地方,他们都从彼此身上找到了一点同类的气息。或许在别的地方都不会这么明显,只有在这里,才能让他们轻易地辨识出来——他们都是经历过纸醉金迷,尝试过轻佻放纵的人。不管怎样生活,他们都从骨子里贪恋那一点张狂肆意的快乐。
小裁缝又端起那支烟嘴,从右手转到左手,由从左手转到右手。那并不是一种随意的把玩,而是一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姿态。他薄薄的眼皮垂下,像是带着一点怀恋:“没有了,再也没有那样的活儿了。”
“你以前是个艺术家?”詹金斯猜测着。
“那是什么?”小裁缝仍然嗤笑,“我不过是个戏子。”
詹金斯热爱附庸风雅,从古琴到熏香,任何难懂的中国艺术,他都很愿意观赏。
小裁缝到底没能享受得到冬日午后的阳光,他关起了店铺,丢下了烟嘴,细细展开一柄珍藏的泥金折扇,燕啼莺啭地唱了一支“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牡丹亭》是一出罗曼蒂克的杰作,既含蓄又露骨,是携着风骨与灵智的性感。怎样是云迹雨踪,怎样是依花傍柳。又怎样是昼荫暗香,怎样是罗浮梦边。这也是詹金斯一直追寻的。他厌倦丑恶的性,厌倦蠢人们无止境地纵欲,把一切情爱都诋毁为低俗不堪的污淖。
几乎飘飘欲仙地,詹金斯在深夜才离开裁缝铺子,回到女房东那里,耳畔都还依稀有一声婉转不尽的“秀才——”
西装的腋下修补好了,小裁缝叮嘱他别再把这件衣服胡塞硬套,他也听从了,却还是常常去往那家每逢晴日就常常怠工的铺子。
早年詹金斯学过一点绘画,于是借来油彩,对着小裁缝抹出了一幅图——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一袭浓郁得化不开的红。小裁缝仍旧穿着一身灰棉布袍,看见了,又是一声嗤笑。
“你不喜欢红色?”詹金斯问。
“不是,”小裁缝又将烟嘴一转,带着几分傲然地,“是你没见过我穿红色的样子。”
那模样着实迷人,甚至有几分不容冒犯的神韵,詹金斯笑着又抹了几笔,给画中人也添上几许昂然的气概。
曾经一度,那幅图就挂在裁缝铺子里,任谁走进去,都能立刻看见那一抹鲜明的红。詹金斯为此很是得意。
然而这得意并没有很长久,詹金斯只是短暂地离开镇子几天,去看望一位故人,再回来时,就发现那间裁缝铺子被砸了。画跌碎了,烟嘴折了,泥金扇也撕作几片。小裁缝被吊死在他最爱倚着晒太阳的那两扇窗后,没有他引以为傲的红装可披,甚至没有一件衣服敝体。
小裁缝遭受了一场私刑。可是因为他的罪行,没有人觉得这私刑有什么不对。
谁叫他教唆小女孩子们把衣服改得妖妖娆娆?谁叫他翘着兰花指总是表现得不男不女?谁叫他不肯勤奋劳动大白天居然睡觉?谁叫他暗地里关着门哼哼唧唧唱许多靡靡之音?谁叫他和一个外国人勾勾搭搭,而那个外国人还是个男人?
詹金斯的报应来得比他想象得要更早,也更凶猛。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报应会是孤苦的晚年,从没有想过那会是另一个人的生命。
渭州不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地方。
世界上再没有一处罗曼蒂克的热土。
那间裁缝铺子还在,里面被收拾一空,至今没有人使用,窗户灰蒙蒙的,看起来很破败。
詹金斯在窗前凑近了,仿佛希冀一个身影能够再度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走近,款款念白:“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
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为什么还要留在异乡?
詹金斯一再问自己。
他的心里浮出了那个冬日午后,小裁缝端着花梨木烟嘴,下颌一翘,眼角一倾的模样。
就算所有的土地都冰冷无情,可总还会有热烈的人。
“胖子首长!”
两人刚刚从裁缝铺子前离开,就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
“小卫?”潘承起诧异,“你怎么到镇子上来了?”
“我可找着你了,”卫平原竟然急出了哭腔,“你快回羊角岭吧,温先生他被关起来了!”
“浮光?”潘承起更震惊了,“他为什么被关?”
大概两个多月以前,巡演队回到了羊角岭,正值文艺团正在整顿风气。温潋秋还没安顿下来,就被叫去开会。文艺团的几个干事给了他一通教育,说他写出来的曲子脱离群众,太文绉绉的,也太西洋化,不符合群众精神,不能上台表演。紧接着,他们就说他的待遇太特殊,薪水开得太高。这些话,温潋秋起初都应了下来,创作上他愿意好好研究,薪水他也愿意按标准领,只要足够他和母亲的开支即可。
“现在,正因为南方政府军重重封锁,我们物资紧缺,”那几个干事说,“许多作战人员尚且吃不好,就是有粮食,也要优先供应作战部队。何况,你现在的工作也没有别人重要,应当克服一下。”
温潋秋只迟疑了一下,便也应了:“如果真的这样困难,当然要大家一起共克时艰。”
很快,他在羊角岭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从他可以大方接济卫平原的水平,掉到了需要温氏拿出积蓄贴补才能勉强度日的窘境。卫平原则迅速被调进了作战序列,虽然不在胖子首长身边,却也令他感到兴奋。温潋秋是为他高兴的,两人作别的时候,还送给他一本书。那本书讲的是一个农家子弟成为了军队领袖的故事,正合卫平原的心愿。
万事顺意的卫平原从温潋秋脸上看到了一点伤感的痕迹,便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温先生,我一定常常来羊角岭看你!”
男子汉卫平原向来说到做到,前几天,趁着休整,他就兴冲冲地回到羊角岭,急着要跟温潋秋添油加醋地说一说自己在前线的见闻和事迹。可等他到了温潋秋暂住的院子,却发现人不在,屋子锁着,从门缝里看进去,院子还有些凌乱,像是有些时日没有人住了。他找了邻居去问,才得知温潋秋被关了起来。
“为什么要关温先生?”卫平原也是匪夷所思。
“还不是因为董书记家的婆娘大了肚子,”邻居露出一脸世风日下的慨叹,“她可是从巡演队回来之后,肚子突然大起来的呀。”
“啊?”卫平原不由嫌恶地拧起眉头。
“真是可惜了,董书记这样好的人,偏偏遇见了这样的事。当初他就不该娶那样的婆娘,只是长得好有什么用?现下文艺团的团长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小姑娘,但愿他这一回能得个贤惠的婆娘!”邻居将“贤惠”二字咬得很重。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卫平原早就知道,温潋秋和燕访那样不避嫌,迟早要惹出事来。他急匆匆地赶到了温潋秋被关押的地方,才跨过门,就听见里面温潋秋的声音。
“……这是污蔑,我和燕访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她现在怀着孕,不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是她的朋友,当然要为她着想。”
“她肚子里揣着的若不是你的崽子,你怎么会这么为她着想?”
“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温潋秋像是愤怒至极,可声音却还是那样清冽,说话还是那样文绉绉的,“燕访是名门闺秀,她的人品和素养,你们难道不知道?”
“名门闺秀,那又算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养女,自己就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何况,她的那个爹年轻时妻妾成群,她的那个妈早年就是个小妾,据说还是人家家里养着的歌姬,和□□有什么两样?”
“胡说八道!”温潋秋气得声音发抖,“登云女士是知名艺术家,你们怎么敢这么胡说!”
大门内坐了一个狱警模样的人,见卫平原进来,问:“什么事?”
卫平原回过神来,忙道:“我来看温先生。”
那狱警模样的人阴沉沉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站起身:“跟我来。”
他领着卫平原走进天井,咳嗽了一声:“探监。”
只见天井里站着两三个人,听了这话,便对着天井东南角的一个囚室里又呵斥了一句:“你最好趁早认罪交代!文艺团正是整治风气的时候,你别以为死不松口,就能落得什么好处!”
囚室里很黑,看不见人,只能听见温潋秋的声音很倔强地道:“我没犯过的罪,怎么认?”
狱警又咳嗽了一声。
那两三个人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转身走开时,仔细地打量着卫平原。那眼神让卫平原很不舒服。
等他们走远了,狱警才走上前,扶着囚室的门往里看:“没事了,他们走了。”
“谢谢你,”温潋秋的声音轻了下来,仿佛啜泣一般地轻轻吸气,“于义同,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能不能帮我寄几封信——”
“有人来看你,”那狱警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侧身向卫平原道,“你来,十分钟的时间。我在门口看着。”
卫平原走上前去,也学着那狱警的样子,扶着囚室的门往里看。
囚室狭窄而阴暗,他看见温潋秋形销骨立地坐在角落里,双手扶着膝盖,低着头在哭。
“温先生。”卫平原没有听见他的哭声,可还是无限难过起来。无论之前怎样怀疑他和燕访确实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此刻却也仍然同情。
温潋秋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轻轻闪了一下:“平原?”
他瘦得脸上满是尖锐的棱角,却仍然是好看的。
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卷进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温先生,事情我都听说了,”卫平原恳切地道,“你都已经被抓进来,被关起来了,该认的罪还是要认,会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温潋秋又低下了头,只有肩膀轻轻颤动。
许久,他才又仰起头,强行忍耐似地道:“平原,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认罪不认罪,我自己会考虑的。我只想求你帮我一个忙。燕访也被关押着,可她现在怀孕了,不能待在这样的地方,求你告诉潘大哥,跟潘大哥说一声,好吗?”
卫平原心里很不是滋味,手指尖在门栅上抠了抠:“我也不知道首长在哪里,他那么忙,也不是件件事情都能管到。而且,我还是觉得,做错了事情就该认错。”
“我做错了什么?”温潋秋像是有些崩溃,他支撑着站起身来,往前迈步,“我跟燕访之间是清白的,燕访怀着的就是董涯的孩子。反倒是董涯身边多了个女人,你们都看不见吗?”
卫平原迟疑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慢慢走近,眼泪仿佛无知觉一般地不断流下。
“平原,你相信我,我是不可能跟燕访有什么的,”泪水在温潋秋的下颌汇聚成滴,“我有我的爱人,我一生都不会背叛他。”
男子汉卫平原向来很看不起不学好、不知罪还不认错的人,但他此时此刻却无法厌恶温潋秋。不知道为什么,粗糙如他,竟也感受到,温潋秋身上有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他无法理解,却依然被感染了。
“平原,”温潋秋竟然跪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眼眶里积蓄的泪水全部滚落,“我求求你,救救燕访。”
“温先生,你别这样。”卫平原还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吓得蹲了下来。看着温潋秋哭成这样,他多少有些动摇起来,或许温潋秋和燕访的确是清白的。可话又说回来了,温潋秋对燕访的关怀又实在太过。更何况,如果燕访肚子里真的是董涯的孩子,董涯又如何能舍得自己亲生的骨肉呢?
为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去找胖子首长,是卫平原很不情愿做的事情。特别是,如果找来了首长,却发现温潋秋的确有过错,那么卫平原自己也难免责任与尴尬。就算曾经朝夕相对,可谁又能为另一个人的人品道德打包票呢?
男子汉卫平原咬了咬牙。
“我知道了,温先生,”他沉声说了一句,“我这就去找首长。”
温潋秋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地看着他,脱力地向身体一侧坐倒。
“谢谢,”温潋秋说,“谢谢你……”他的话没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平原从来没见过有人咳嗽成那样,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我……我这就去。”他不忍再看温潋秋的样子,也不忍再听那嗽声,仓皇地转身冲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那位狱警在他身后掩上了关押所的门。
狱警拎起一罐热水,走到了温潋秋的囚室前,穿过门栅将热水递了过去。温潋秋剧烈地喘嗽着,接过那罐水,喝了几口。狱警耷拉着眼皮看他,眼睛里既是贪恋,又是卑琐。
咳嗽声渐渐平息,看着温潋秋要递出水罐,狱警忙伸手去接,可温潋秋避开了他,把罐子放在旁边的一角,迅速抽回了手,又向后挪了挪。
“刚刚还说求我,”狱警哼了一声,拣起那个水罐,“现在有人帮你了,你又要对我不理不睬了。那还喝我这口热水做什么?”
温潋秋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习惯性地往自己锁骨前摸索。
那支长命锁已经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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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哟,今天来晚了。最近几天因为一些事情可能更新不是太固定,大概都会在晚上更。我会尽快调整回来的,还请小天使们谅解哦~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