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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州连着下了几日雨,天边雷声隐隐,是梅雨的兆头。
祁兴龙出面在淞州最负盛名的一家饭店请了客,一顿酒化解了裘灏和警局于局长两家的纠葛。不过是两家小孩子闹矛盾的事,裘灏倒好,半夜直闯进人家家里去,差点结了个大梁子。这于局长还算是个厚道人,说话也还知趣,酒到酣处,也算是尽弃前嫌了。
送了那于局长和夫人离开,祁兴龙抬脚在裘灏小腿上轻轻一踹。
裘灏回头,他忙摆着手躲:“大哥让我踹你的。”
这个大哥是说傅乐群。裘灏想想就明白了。
这两个人,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八面玲珑,湘州当年那一点旧账,还不是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于局长酒量不浅,”祁兴龙岔开话,“你得请我一壶好茶。”
两人找了一处安静的茶舍,靠窗坐下。茶舍里没有什么生意,只点了几盏昏暗的灯。雨水汩汩地沿着窗玻璃冲刷,外面的灯红酒绿朦朦胧胧,隐隐听得见隔壁热闹的舞厅里的音乐声。只有他们俩,便仿佛回到了读军校时候的时光,祁兴龙闲散地架起一条腿,絮絮地说着近况。
“对了,”祁兴龙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听说没有?白雨庐的妻子,死啦。是病死的。据说病了有一年半载,人就留在湘州,特务处都派人盯着的,白雨庐竟一趟家也没回过,他可真是狠得下心。好好的前途不要了,好好的一个家也不要了,你说他究竟图什么?他的那个妹妹,亏得是嫁给旁人了,当初还那样为他寻死觅活。你说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裘灏为这番话顿了顿。他并没有见过白雨庐那可怜的妻子,却见过他的妹妹三回,印象还都很深刻。
第一回见是在出州,他们还在军校的时候。那时候出州军校门前也常有一些女学生来。因为联合会的宣讲团常常会在出州的学校里做演讲,年轻的军校生口才精彩,挺拔英武,引得一些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仰慕,也是情理之中。
白雨庐的妹妹就夹在那些女学生当中。她明显是个贫寒人家出来的丫头,穿着也不入时,瘦伶伶的,个子很小,头发也可怜地泛黄。白雨庐从校门里走出来,他是出州军校的风云人物,众目睽睽之下,却径直走向了那个黄毛丫头。
有人起哄,他也不恼,只是宽容地笑。
“这是我大妹妹,刚从老家来。”
白雨庐出身很苦,军校里多少有过传说。可没有人敢因此看轻他。他一开口,众人就都把那黄毛丫头当做贵客,嘘寒问暖,问她哪里落脚,要待多久。
“我是来照顾我哥的。”她很腼腆地用乡音回答。
西征经过湘州的时候,裘灏又见过她一回。那时他刚从家里奔丧回来,湘州的谈判已经接近尾声,中央军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他去指挥所见曾伯龄,听候命令,却在指挥所门外见到了白雨庐的妹妹,她怯怯地躲在门口,也不进去,像是含着泪。
门口站岗的几个小兵在那里闲话。
“……妹妹,还是媳妇儿?天天这么守着,望着。”
“别胡说,白将军都要成家啦,娶的是个女学生。”
“哎哟。”
几声又是同情,又是看戏的感慨。
“可不是,白将军不可能娶这样的丫头呀。”
裘灏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黄毛丫头还是瘦伶伶的,孑然地站在那里,令人顿生恻隐之心。
彼时中央军同湘州军划江相对,中央军沿江筑起了工事,裘灏每天必得巡查。
谈判桌上传回来的消息是鼓舞人心的,连躲在工事后的士兵也知道了,难免人心松散浮动。
入夜的时候,裘灏又去了一趟,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翻过工事往外跑。
“什么人?”有士兵看见了,举起枪来。
却见那人影一头就要往江里跳。
“别开枪,是寻死的。”有老兵道。
“那赶紧救人呀。”
工事后闹哄哄了一阵,几个士兵跑了出去,在江里捞了几回,把人捞了上来。
“是个女的——”
是那个黄毛丫头。
裘灏立刻带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又叫人去请白雨庐。
这消息到底窃窃地传开了,裘灏坐在医院里等的时候也听人议论。
“……不是亲生的妹妹。”
“嫌贫爱富嘛……”
直到白雨庐走进来时,这悄悄的议论声才停了。
他瘦削得出奇,离近了看几乎有些触目惊心,两颊都是凹陷的,眉骨和鼻梁都往外凸。站在那里,就像一把黝黑的、易折的剑,锋棱突兀。
“——并没有什么大碍,”医生在向他交代,“白长官,您进去看看?”
“等她醒了,”白雨庐抬头往裘灏这边看过来,“我就在这里等。”
这是裘灏唯一一次和白雨庐单独谈话,两个人一起站在医院的帐篷外。
“烟?”裘灏往他面前递了递。
“我不抽烟。”白雨庐声音柔和。
裘灏把烟收了起来。
“你自便。”白雨庐又道。
“我平常也不大抽。”裘灏笑笑。
“听说令尊仙逝,”白雨庐道,“节哀。”
裘灏没想到他还知道自己的事情。
他应了,又道:“听说你就要办喜事?恭喜。”
两个小护士掀开帐篷出来,正在叽叽喳喳。
“……究竟是不是亲妹妹?”
“当然不是。白长官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呢?”
“你知不知道?上回杨医生连夜救过来的那个女孩儿,听说是……的侄女儿,老东西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侄女儿也……”
她们渐渐走远了。
裘灏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过脸去。却听见白雨庐轻轻地笑了一下。
“谁人不说人,谁人不被说,”他很宽厚地道,“我是个孤儿。小时候是邻居家的婶婶把我养大的。婶婶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也是这两年才知道,婶婶早就有一段心思,想让我大妹妹嫁给我。所以才闹出这些事来。”
他坦然得让裘灏都不便尴尬了。
“既然是这样,其实也不必怕人说。”裘灏道。
“我并不是怕人说,行得正,走得正,”白雨庐微微蹙眉,“可她这样寻死觅活,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是不可能娶她的。从小一起长大,我真当她是我的妹妹,谁会对着自己的妹妹起这些心思?”
裘灏身后冒出一丛冷汗,沿着他的背脊推开来。
“何况,”白雨庐接着说,“我也已经遇到要相守一生的人了。”
这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听在裘灏耳中却有说不出的冷酷。他又想起那黄毛丫头瘦伶伶,怯生生的样子,一点恻隐翻涌起来。
“你的妹妹这样寻死,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她毕竟还小,”白雨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没怎么读过书。她不明白,家人之间的恩情再深,也不会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我正是想给她找一个好人家,等她和别人真正好了,就明白过来了。”
白雨庐惯是个会说话的。
这话说得,字字在理,寸寸沉心。
一顿酒没把裘灏喝倒,一壶茶却喝得他眼前昏花,翻过来嚼过去。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还觉得眼前都是虚影。
窗帘没有拉,月光透了进来,湿漉漉,冰凉凉,洒了他一怀。
他躺了半晌,翻身起来。
房间里他有一个上了锁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两本黑皮册子,和一叠信。
这叠信都是毛毛考学那两年写给他的,毛毛许是画音符画多了,字也写得纤瘦,一张张信纸都写得飘逸非常。
有许多是写家长里短。
“堂姊生了小娃娃,妈带我去看。小娃娃真小,袖口一只小小的手,能团在我掌心里。”
毛毛,你也有过小娃娃的时候,手也能团在哥哥掌心里。他许是这么回过信。
“嬷嬷说考学费脑子,一定逼我吃脑花。脑花白生生的,看着都害怕。妈问嬷嬷这是什么脑花,嬷嬷说是猪脑花。”
你就问着嬷嬷,是猪聪明还是人聪明?他大概这样支过招。
也有许多是写毛毛的学业。
“老师说,我的钢琴弹得好,叫我继续学钢琴。他说我的笛子也好,但考学还是考钢琴。”
哥哥替你打听过,燕州的音乐传习所里,也有民乐大师,你去那里,两样都能学。
“老师说,淞州前两年新办了一间国立艺术学院,以西洋乐见长,钢琴系都是请的有名的老师。我想考这一间。大伯也说正好,哥哥的队伍打到了淞州,也是要在淞州安定了。”
毛毛,淞州这间学校太新了,比不上音乐传习所有底蕴。哥哥也是在燕州读的书,你听哥哥的。
“我不去燕州,哥哥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总是不在,我总是想你,想得心里难过,难过得快死了。”
这样的信他从来都没法回。
毛毛总是说想他,一个一个的字都写出一幅一幅委屈的表情。他一遍遍读着,就能想到毛毛会是怎样的音调。就像在那间炉火掩映的教员休息室里一样,小雀儿似的毛茸茸的声响。
“你总是不在,我总是想你,想得心里难过,难过得快死了。”
那两本黑皮册子上,密密麻麻地抄着这些句子。
一笔一笔,力透纸背地写下去,才能卸掉一点他心里怀里空空的凉意。
毛毛还是太小了。
这些想念只不过是家人之间的恩情。
等他长大了,遇到他真正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就明白了。
裘灏合上手中的册子,将信纸细心地折好,一一放回匣子里。
“啪嗒。”
匣子有个小巧的锁扣,扣上之后,表面看得出长久摩挲的光亮痕迹。
裘灏用拇指的指肚在那锁扣上抚了一下,将匣子妥帖地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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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当一个负责任的葛格真是太苦了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