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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季节,二十九军在蛟川光复后,立即前往淞浦城接收东洋军的投降。
外敌的侵扰已经成为历史,可内部的对峙仍旧不曾结束。
裘灏才到淞浦不久,就又接到了一条命令,让他去带兵去楚州备战。他并没有立刻执行,而是告了假,回了一趟湘州,看望家人。
裘家的生意早已在多年战乱中寥落,如今只是倚仗三四个忠心耿耿的家人勉强支撑。伯父家里的几位堂兄弟也已各自飘零,唯余堂姐一人守在身边。家里的短工几乎尽数遣去,只剩下几个无处投奔的老仆。
嬷嬷腰疼的毛病更重了,身躯伛偻,却还张罗着给他收拾屋子。裘灏要亲自动手,都一概被她拦了下来。他只好去父亲房里坐了坐,那里已经陈旧许多,但大致摆设一如往昔。书架上悬着一幅父亲的照片,还摆了一支笛子,是温潋秋小时候吹过的,他拿了起来,拇指在笛身轻轻摩挲,立刻沾染了灰尘。
离开蛟川前,他还曾与陈浼海见过一次面,提出要接温潋秋回来。陈浼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还说:“你们虽然是兄弟,可你有你的立场,他也有他的立场。”
“他并不是军人,”裘灏十分不悦,“没有这样的义务。”
“这不是他的义务,”陈浼海也针锋相对,“这是他的权利,是他的选择。裘将军,很久以前我就同你说过,你自己独守一份问心无愧是难能长久的。温潋秋选择来渭州,就如同当初你选择投向出州军校,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你要做忠义之士,可中央军是否还是当年的忠义之师?”
“怎么不是?”裘灏心头火起,一掌拍向桌沿,“从独立旅,到预备师,再到今天的二十九军,我就职过的每一支队伍都称得上一句忠义之师!”
“那么当年在淞州和洪州受到追剿的联合会军人呢?”陈浼海看似文质彬彬,挺直肩膀,却有雄辩的气势,“还有三年前又遭血洗的联合会自卫队呢?他们难道不是忠义之师?楚州和渭州的交界已经又是两军对峙。当此时,难道忠义之师要同忠义之师自相残杀?裘将军,中央军未必都是你的同道,联合会也未必没有你的知音。”
裘灏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
“以二十九军的实力,将来如若中央军要像当年清剿洪州一样清剿渭州,裘将军恐怕难能逃开这一战。温潋秋是不可能离开渭州的,这最终还是裘将军的选择——”陈浼海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裘将军,你的选择会是什么?”
良久沉默,裘灏道:“当初他执意要去渭州,我就告诉过他,无论如何,我都还是他的哥哥。”
陈浼海的神色微微松动。
“如果有一天,他怨恨我,”裘灏却灼灼地看向陈浼海,“还请陈先生转告。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他的哥哥。”
门轻轻推开了,是嬷嬷探身进来:“哥儿。”
裘灏握着笛子回身。
“傅三爷来了。”
祠堂里点起香烛,关上门扇。吕开平在阶前守着。
傅乐群还在举香敬拜,可裘灏已经觉到不寻常之处。
三炷香插在香炉,傅乐群连目光都纹丝未动,便开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楚州?”
“总部准我十天假期。”
“你这一去,必然又是要打胜仗的。”傅乐群笑道。
“作为军人,难道要去败仗?”裘灏冷哼一声。
“我怎么记得——”傅乐群促狭地拖起长腔,“你在虎溪寨的时候,可是有过退隐之意的。怎的?时过境迁,你现在又是雄心壮志了?”
“谈不上雄心壮志,”裘灏淡淡一哂,“只是为了对得起当初出州军校,同学少年。大家都立下过同样的目标,要结束军阀割据混战,安定天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岂能忘记?”
“这还不算雄心壮志?”傅乐群叹道,“当初你还在湘州军时,我就常常想,说句好听的,你那时是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年轻人这个样子也并不奇怪,许多人都是打这么过来的。可是快则三年五载,慢则十年八载,你再看他们,或者灰心,或者堕落。可如今已是十余年过去,我竟没想到,你仍旧是一片丹心。”
他呵呵地笑起来:“我真不知是该说一句佩服,还是该骂你一句死心眼。”
裘灏默然。
“不过,你的性子随三哥,”傅乐群大大咧咧起来,“要论一片丹心,你三哥也不差。只不过你三哥的志向就比你小了那么一点。”他笑着,在指尖捏了捏,眼角仍带出几许年轻时狡黠淘气的模样。
“哦”,裘灏平淡地道,“三哥有什么志向?”
傅乐群嘴角仍然含笑,眉眼却一瞬间放平了,道,“我只希望守住家乡平安兴旺。”
裘灏微微蹙眉。
“我问你,”傅乐群道,“十多年前,你三哥带头,同西征军和谈。你那时候是怎么看三哥的?”
“三哥审时度势。”裘灏仍是淡淡。
“哼,”傅乐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现在,你三哥还要带头,同联合会和谈。你怎么看三哥呢?”
看来这就是今日的正题了。
“恐怕三哥身边危机四伏,还会担上骂名。”
“这倒是,”傅乐群长吁短叹,“十多年前,就有人骂过你三哥一个‘倒戈将军’。只是当初,挨这一骂也不冤,你三哥那时可着实是没替湘州打过什么硬仗。如今就不一样了,三哥可没给过东洋人一点便宜!”
“此一时,彼一时,”裘灏低低道,“三哥,当局对联合会可是深恶痛绝。你当真想清楚了?”
不要说联合会了,在蛟川时裘灏就屡次听说,因为中央军政府治理混乱,物价暴涨,迁至当地的一些教员学生乃至归国华侨多次抗议,可得到的却也都是镇压、逮捕和封口。蛟川的粮食、住房、日用品等资源供给极其不公,尤其对于那些有社会影响力的大学教员,文人名士,如果愿意与当局配合,则是大房大车,进口米面。如果执意抒发己见,则是贫病交加,难以糊口。
不仅如此,还有几位声望极高的名士死于特务处的暗杀。这当中有国立工科大学的教员,也有詹金斯在江南一带教书时的同僚。
“更何况,中央军虽已至此,联合会难道就一定能始终走在正途?”裘灏吐露心底最大的忧患,“当初我去出州军校时,也曾以为那里就是我理想的归宿。”
“这你就错了,”傅乐群抬起手,往心口点了点,“理想的归宿岂能寄托于人?”
他背起手来,显出几分老态:“我不介意别人叫我‘倒戈将军’。我心里清楚,湘州的平安不在于湘州军,不在于中央军,也不在于联合会,只在于百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得要和平,要安宁;得要兴旺,要富足;也得要尊严,要公正。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本事,世事如潮水,历史如车轮,我在其中微不足道,凭一己之力保全不了湘州,但我可以选择。谁能给湘州百姓带来他们要过的日子,我就和谁站在一起。不管人家说我什么,我都不介意。”
线香燃出了长长的一截香灰,轻轻掸落后,便露出殷红的火星。
“你理想的归宿永远只在你脚下的路,”傅乐群道,“裘灏,三哥的路已经告诉给你了。你往下的路,要怎么走?”
二十九军调集到楚州边界时,曾伯龄便派亲信曾之翰携带手令前来督促。
曾之翰到了裘灏的司令部,出来迎接的是司令部办公室新任的办公室主任,名叫桂成堂。
这位桂主任身上带着点儿小生意人的殷勤,倒是对曾之翰很恭敬,和裘灏本人待人接物的风格不大相同。曾之翰略略松快了片刻。
及至见到裘灏,他却不得不又打点起精神,只敢往椅子边缘坐着,笑着向裘灏恭维,先是历数裘灏常年战功,罕见败绩,又是赞扬裘灏忠心不二,可堪倚仗。
“曾委员常常说,你是一身荣光,将垂汗青,对你十分爱惜。我此番来,也是转达委员的厚意。”曾之翰取出一个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光辉灿烂,都是黄金。
裘灏扫了一眼,冷冷道:“这是何意?”
“委员说,得知裘将军为了抵抗东洋军,散尽家财,特为嘉奖。还望裘将军珍重羽毛。”
“我更不解这是何意。”裘灏面色愈冷。
“听说,裘将军还有亲人在渭州?”
“有,继母继弟,”裘灏生硬地道,“早已不联系了。”
“哎——不不不,”曾之翰慌忙摆着手赔笑,“委员从不怀疑裘将军的忠心。只是,楚州湘州一带,如今不太平。郭主任重病,傅主任独力支持恐怕十分困难,湘州前两日还有学生上街闹事,他尚且弹压不力。如今曾委员是对裘将军寄予厚望,还望裘将军正身明道,不可与投机分子为伍,更当有大义灭亲之精神。”
裘灏猛地抬起眼睛。
他的双目极其明亮,有火光之灼,也有雪光之利。曾之翰一时竟不能直视。
“将军,”曾之翰如受千斤重压,连声音也虚浮起来,“还望将军死守楚州,延续死守潜飞岭的气概,才不负将军常胜之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哗啦”一声,裘灏将那装满黄金的包裹推到曾之翰怀里。
“请转告校长,”裘灏的声调坚决,“我做军人不为求财。黄金还请收回。我必定保全二十九军,也必定保全楚州、湘州平安。”
曾之翰怀抱着沉甸甸的黄金,鬓边尴尬地滴下冷汗。
这位裘将军,还是那么不懂得给人留面子。可好歹,曾之翰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他忙不迭飞回丹州,向曾伯龄、郭镇堂复命,将自己对裘灏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汇报得娓娓动听。
三天后,湘楚行辕主任傅乐群正式发出通电,宣告与渭州达成和平协定。
二十九军未损一兵一将,楚州、湘州也未响一枪一炮。
楚州与渭州边界化干戈为玉帛,商业流通回归正常,人员流动也逐渐平顺。
临湘裘府又逐渐热闹起来,不时便有新朋旧友上门。裘灏在这里见到了潘承起,又一次提出要把温潋秋接回来。
“不急,不急,”潘承起道,“他还在忙,短期内是不能见面了。”
“他在忙什么?”裘灏迫切地想知道。
“忙作曲,忙演出,”潘承起有些含糊地,“我给你带了一张他的《思故人》。这支曲子如今走到哪里都听得到,可这一张碟片录下的是他自己弹的。”他从包里取出一张严密包裹好的碟片。
裘灏接了过来:“不能只是由着他忙,他的身体吃不消。他最近还好吗?”
“还好,还好,”潘承起挠了挠头,犹豫了片刻,“唉,也没那么好。他总归是不大听话,我们也管不住他。”
“是什么病?”
“老毛病,”潘承起还是说得很模糊,“他太累了,肺就不太好。”
“他还在渭州?”
“在。”
“渭州的医疗还不如楚州,我要接他回来。”
“不行,”潘承起立刻拒绝,“他现在正在养病,这个时候让他舟车劳顿,是会害了他的。”
“我可以去看他。”裘灏道。
“你不能去,”潘承起道仍旧反对,“裘将军,我们需要你在这里坐镇。楚州、湘州还没有完全稳定,尤其是你下辖的军队,外有中央军攻击,内有特务处策反。你不能离开这里。”
裘灏蹙起眉,潘承起近乎命令的语气让他有些不悦。
“我知道你失望,”潘承起解开大衣扣子,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我给你带了这个。”
“是什么?”裘灏接了过来。
潘承起笑着道:“是浮光的日记。”
裘灏的表情立刻有些松动,他把那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册黑绒布面笔记本。
当初温潋秋到渭州后,裘灏才知道渭州一带同中央军统治区一直存在事实上的封锁,就连信件往来也殊为不易。恰逢温潋秋到了渭州之后生活不适应,总是想家,弄得潘承起焦头烂额,想方设法替他们送了一封信。
裘灏自然知道这样的信件传递所意味的风险,便送了温潋秋一个笔记本,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写上去,直到他们重逢。
翻开那笔记本的第一页,裘灏就看见了那熟悉的、细长而飘逸的字体。如果不是潘承起还坐在这里,他简直喜欢得想吻一吻。
有家人敲门,要进来添茶。
潘承起趁机起身,识趣地道:“我不多打扰,该回去了。”
裘灏客套道:“你不嫌简陋,就住在我这。”
“你不必张罗了,”潘承起笑道,“好好读这本日记吧。”
家里并没有留声机,裘灏去借了一台,将碟片放了上去,搭上唱针。在间歇的电流声里,《思故人》的钢琴曲柔和地流淌出来。
笔记本也摊开了,侧边有些发黄,纸张也有些松散。裘灏可以想见,温潋秋一定经常使用。才读了几篇,裘灏突然气得一拍桌子。他赫然看见日记里出现了“子启湖”三个字。按照时间推算,那个时候子启湖还是在敌占区内——温潋秋这几年根本没有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渭州,陈浼海、潘承起这一群人都在背着他纵容温潋秋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情。
他不再细读,直接一篇篇翻阅过去,越看越心惊肉跳。温潋秋的日记里不仅有含糊不清的愤懑之词,甚至还在三年前洪州大清洗的时间段附近有长达两个多月的空白,之后的日记便越发简短潦草起来。他越看越生气,翻得也越来越快,直到有一页,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今天也很想你。”
再翻下一页,是同样的一行字。
“今天也很想你。”
再下一页,再下一页,裘灏把笔记本倒过来翻,找到温潋秋写下的最后一页。
“今天也很想你。”
再看日期,距离现在竟半年有余了。
裘灏才心软了一瞬,就又怒火翻涌起来,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来人”,抬起头才想起这是在家。
片刻后,嬷嬷竟然推门进来了:“哥儿,什么事?”
裘灏沉着脸——他恨不得找人在湘州挖地三尺,先把潘承起刨出来,再给结结实实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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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之翰:正身明道!大义灭亲!
葛格:闭嘴!!!钱拿走!!!滚!!!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