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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川地貌奇特,多山川,多江河,从高处望去,漫漫千百里,地表破碎皲裂仿若龙鳞。
当初轻率的大撤退导致东洋军队已经占据大多数战略要地,并且有充足的时间修筑工事,如今的反攻更为艰难。
反攻之战一直打到年底,才迎来一场大胜仗。
二十九军被部署在主攻方向,可是因为敌方工事坚固,己方又缺乏重武器,在对阵之中难以占上风,还遇见过东洋军一行数十个人就敢推着重炮上来轰炸一通,这样的嚣张令全军上下都窝着火。经过一段时间的对垒和观察,摸准了敌方的隐蔽火力点和作战模式,裘灏主持调整了前线的攻击节奏,选好时机,连续快速地采用循环攻击,让敌军疲于应对,一举攻克。
这一场胜仗打得大块人心。一方面,是把东洋军打得狼狈不堪,连赤着脚、穿着裙子的随营军妓都被迫拿起了武器。另一方面,就是缴获甚丰,裘灏二话不说,就把缴获的武器给二十九军装备上了。上面虽然得到了消息,可毕竟此前从来没有把二十九军的装备配给发放齐全过,也只好装聋作哑。
眼见着雨季又即将来临,为了能进一步扩大战果,蛟川前线集结了更多军队,想要进一步往前推进。
预备师派出一个团攻打被当地人称为潜飞岭的高地。
许是之前的胜仗振奋了士气,仅仅花了三天时间,预备师就占领的潜飞岭。然而岭上鲜血满地,东洋军挖出来的壕沟几乎成为血河,在逐渐炎热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耿金石带着他的三营驻扎在最早攻下的山棱旁,直至入夜时分,还在领着士兵清理战壕。没多久,耿金石就看见赖鸿蒙在战壕旁,正慢悠悠地把东洋兵的尸体堆叠起来。他最看不惯赖鸿蒙这个德性,当即发起火来:“赖鸿蒙?你又在干什么?挪来挪去,你给他们搬家呢?”
“我……”赖鸿蒙被劈头盖脸说了几句,张口结舌地看他片刻,才道,“这,这尸体要烧……不然,瘟疫……”
“你有没有看见别人都在做什么?”耿金石听他结结巴巴的,顿时更火了,“潜飞岭是附近一带的要隘,东洋军肯定还会再来争夺。所有人都在紧急备战,咱们这里守着的还是最要紧的口子,你不管管活人的事,倒去管死人?”
几句话就说得赖鸿蒙没了声。
耿金石看一眼被他叠得整整齐齐的东洋军尸体,气得一阵头昏,低头拿了一把军工铲,往他身上一丢,忽听不远处一声惨叫。紧接着有人问:“是谁?”
黑暗中亮起一簇火舌,又听一个人大声道:“不要问,打!”
是东洋军趁着夜色来偷袭了!
“重机枪掉头!”耿金石嘶声大吼,“进战壕,快!”
枪火很快密集地扫射起来,偷袭的东洋军暴露后,吱哇叫嚷着冲了上来。耿金石情急之下去摸□□,却听见身旁清脆的一声,是装弹匣的声音。一把□□适时地递在他面前,耿金石接了过来。
冲上来的东洋军约有百人,是从山棱侧面绕过来的,摸到营地的侧后方。他们连接冲击几次,可是因为哨兵警醒,他们暴露得过早,攻击并未能成气候,只得落荒而逃。耿金石额头上都冒着汗,一回身,才看见自己身旁是赖鸿蒙。
这小子,刚才的反应倒是不慢。
他把□□往赖鸿蒙怀里一丢,带了几个人跳出去查看。相隔不过几十米的地方,一共找到了三十多具东洋兵的尸体,还有一个哨兵的尸体,被人从身后扎了一刀,又割断了脖子。
最早的惨叫声应该就是他发出的。
耿金石看着哨兵的尸体,预感到潜飞岭的鏖战恐怕只是刚刚开始。
小规模的争夺战只持续了十几天,山棱上就已经满是尸臭。耿金石不由有些后悔,当初赖鸿蒙要把尸体聚拢起来烧毁,也是有道理的。现在战壕里不仅恶臭难闻,也确实有传播瘟疫的风险。可他还来不及反悔自己的武断,东洋军两支增援部队已经来到山脚。
密集的炮火压得人头也抬不起来,巨大的山体都在震动着,仿佛随时即将土崩瓦解。
第一轮攻击。
第二轮攻击。
第三轮攻击……
东洋军仿佛潮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往山棱上拍打,腐坏的尸肉和发烫的鲜血一层又一层地积压。
三营的阵地上,血腥气越来越浓厚,也越来越安静。
轰鸣的炮火停了下来,东洋军的下一次冲锋很快就要开始了。耿金石拎着□□再次站起身,腿脚都浸在血泥里。
不等他发话,就有士兵问:“营长,还要打吗?”
耿金石动员的话已经到了口边,却停住了。
硝烟弥漫,他渐渐看清楚了,阵地上已经是重重叠叠的尸体。
三营的伤亡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一,从理论上说,他们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足够的战斗力,即使继续坚守下去,也已经改变不了战局。
“打电话告急,”耿金石简短地说了一句,“得到上级指示之前,继续坚守!”
他从战壕里探出头,又一次看见了蜂拥而上的东洋军。
扬起一只手,他屏息等了片刻,大喝:“打!”
又是炮击后短暂的寂静时刻,赖鸿蒙小跑到耿金石面前,脸上汗津津的。
“团长说,师长说了,向军部和总部告急,总部给军部的命令是——”
“你的废话怎么这么多!”耿金石吼了一声,“直接说!”
“是,是继续死守,不许撤退。”赖鸿蒙道。
这个结果耿金石能够料想。早在出征前,团营级军官都已经非常明确潜飞岭的战略意义。当初的大撤退给不少军官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知道一旦放弃具有重要意义的据点,就意味着更惨重的代价。
三营的伤亡已经过半了,恐怕整个团的伤亡率也不会比这低。按照以往的判断标准,他们是该撤退的。
他们一直没有足够多的武器装备支持,一直没有得到过充分的补给和休整,一路打过许多胜仗,立过许多功劳,得到的报酬却只是强制性的改编,是不公正的对待。
“团长说——”赖鸿蒙又开了口。
“拣要紧的说!”耿金石又是一通发火。
“他,他说,这,这一战应该撤退,但他也决定不退。”
不退,可是有代价的。
赖鸿蒙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预备师向来都是出而能战,战而能胜。既然让我们主攻潜飞岭,就让所有人都看看——预备师派出来的主攻团,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言败。”
这是要死守。
沉默良久,耿金石握紧了拳头:“山棱必须守住。这里是潜飞岭的门户,万一打开了,山头上的主力营就会三面受敌。”
他转身看向自己剩余的同袍。
“山棱必须守住。”
伤亡率超过三分之二。
耿金石还在喊:“能拿得动枪的,都给我留下来!”
喊完了,他看见已经跟了自己几年的一位西川籍连长,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腿,又抱起□□,伏在战壕。他喉头不禁哽了一下,却还是昂首走了过去:“重机枪手补上!”
有片刻,没有人应。
“重机枪手?”
赖鸿蒙走了上来,默默地俯身,解下一根绳子,把自己捆在了重机枪的枪架上。
“我,我来吧。”他低着头,喘吁吁地说。
耿金石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枪弹即将告罄。
耿金石竭力大吼:“上刺刀!搬石头!”
何止是石头,几个年轻的士兵搬起一条沉重的圆木,沿着山棱推下去。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困顿至极,却还睁大眼睛去看那木头是否绊住了敌人。
在经久不散的硝烟里,他们放眼望去,潜飞岭上皆是火焰、白骨、尸泥以及脏污不堪的血。
这里已经成为一座地狱之岭。
援军赶到之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潜飞岭的山棱已经被轰出了坑坑洼洼,踩进去都是血潭。战壕里更是填满了尸体。
他们在尸体之中发现了尚存一息的耿金石,送到了战地医院,截去了一只受伤的手臂,终于保住了性命。
等他醒来后,便开始为截肢的事情大发脾气。
“如果不截肢,你会死的!”医生和护士都在向他解释。
“我还怕死?”他用唯一剩下的那只手握紧拳头,愤怒地捶着病床。
裘灏早就听说了耿金石在战地医院大闹的事情,前去探望的时候,带上了总部颁发的勋章。
出乎意料,耿金石在他出现的时候却显得很是平静,正坐在病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
“长官,我在等你。”耿金石说。
裘灏把勋章放在他手心,他只是看了一眼。
“长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洪州石林镇打的东洋兵?”他说,“就是堡垒里,用铁链子拴着的那些。我当时一直在想,得是什么样的长官,才能这样对自己手下的兵?”
他把勋章放在了一旁。
“长官,”他的眼睛红了,“我没能做一个好长官。一个营都在我手里没了,连我在内,只剩下了六个。只有六个,长官。只有六个——”他低下了头,身子歪斜了一下。
裘灏扶住他残缺的身体,听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气。
“耿金石,守住潜飞岭,你功不可没,”裘灏道,“你达成了目标,完成了任务,你是个合格的指挥官。”
“是我逼着他们去死的!”耿金石哽咽地道。
“他们也是军人,他们知道自己上战场是为了什么,”裘灏用力撑住他,“你不能这么想。”
耿金石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你不能这么想,”裘灏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战场,你和他们并肩作战了,尽到了你能尽到的责任。你是个好长官。”
耿金石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却被广播里的声音掩去了几分。
“下面即将播放,钢琴独奏,《思故人》。浮光作曲……”
略带沙哑的琴声流泻而出,耿金石仍旧低着头,微微地颤抖着。
“好好养伤,”裘灏将声音放得柔和,“等你出院,就可以回西川同茉莉团聚。你们的那个娃娃也该长大了。从今往后,你们一家就在西川好好生活。”
广播里的琴声温柔而又酸楚,满是悲戚,却又带着期待与希望。
耿金石慢慢地抬起头,握住了裘灏的手腕:“长官,我就是在等你。”
裘灏以为他有什么话说,可等了片刻,他并不再开口。
“只要有空,我就来看你,”裘灏道,“耿金石,我没有只把你当做下属,我也把你当做朋友。等打完了仗,我带你去湘州,让嬷嬷再给你做一顿好汤饭。”
耿金石还是不答言,只是嘴唇动了动。
裘灏起身的时候,耿金石就要跟着下床,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一直送到了病房门外,裘灏走出很远,回过头来,见他依然在看着自己。
缓缓地,耿金石举起剩余的那只手臂,敬了一个军礼。
深夜,裘灏暂居的院子里来了两位访客。
其中一位是常来往的陈浼海,而另一位却竟然立正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直到那人解开头上的宽檐帽,裘灏才认出,那竟然是桂成堂。
本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裘灏却有些不快。
他愿意同陈浼海来往,一来是为对方的见识人品,二来是为了毛毛的一应消息。可陈浼海同他来往,动机却明显不是那么单纯。
以往,陈浼海还算委婉,现在却越来越直白,总是向他议论丹州中央军政府的积弊,又感慨二十九军得不到应得的荣誉。
大部分的话,裘灏是赞同的,却始终不能赞同陈浼海的动机。
眼下,蛟川的形势已经彻底翻转,东洋军虽然还在顽固抵抗,但颓势已现。蛟川内部已经出现了新一轮的争夺。这争夺就在中央军政府、本地势力和联合会之间。不仅仅是蛟川,凡是已经取得反攻抗敌之利的地域,除去长期把握在联合会手里的孛州、渭州一带,几乎都是这样的暗流涌动。
裘灏对此已经十分厌倦。
当年桂成堂被迫离开独立旅,有多半也是为他得罪了人的缘故,裘灏难免要承几分情。陈浼海请来了桂成堂,这其中的含义,便让裘灏感到不舒服。
“中央军政府的确有积弊,二十九军也的确时常受到掣肘,”裘灏道,“我虽有不满,但也不至于要耍小孩子脾气,该争取的,我自会争取,也不劳陈先生为我主持公道。更何况,中央军政府的一些所作所为,也只是少部分人怀有私心。这里毕竟还有我的前辈贵人,有我的战友同袍,更有我的麾下将士,我岂能背弃他们而去?”
“裘将军,”陈浼海道,“你为人情深义重,甚可感慨。但凡事物极必反,你若被小情小义束缚了手脚,蒙蔽了双眼,误了大义当前,未免令人扼腕。”
“我不知是什么大义,还请陈先生指教。”
“裘将军一心兵戎,不知是否知晓,蛟川民众的生活如何?”陈浼海伸手向桌上一点,“是否知晓那些逃难到西川、蛟川的教师学生,那些入境支援的南洋侨民,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你在国立工科大学读书时的先生们也都在蛟川,他们在丹州军政府治下,吃不吃得饱饭?批判丹州军政府罔顾民众民生,有没有牢狱之灾,暗杀之祸?桂先生是生意人,我说了你如果不信,可以问他。”
不等桂成堂开口,裘灏便沉声道:“我不至于不信。可就算丹州军政府治理有失,也应当为之匡扶正道。”
“我只想问一件事,”裘灏看向桂成堂,“当初骆登云先生来赠金二百一十两,说其中有一位朋友的大半家产,老桂,这难道是你?”
桂成堂脸上露出一点茫然神色,连忙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是我。”
“这笔钱,我是要还的,”裘灏却生硬地道,“不会欠这份情。”
“裘将军,这确实另有其人,”陈浼海却微微一笑,“而且,这笔钱你确实不用还。”
“为什么?”裘灏灼灼地看过去。
“因为这是令堂与令弟的积蓄。”
“是——”
是温潋秋。
那些他曾经为温潋秋谋划的产业,又被尽数交还在他手上,支撑他度过了最困难的数年。
裘灏一时怔愣。
门突然地被敲响了。
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由警惕起来。此时已近午夜,不知为何却仍有人上门。
裘灏打了个手势,陈浼海会意,便同桂成堂先躲了起来。
“军……军长……”门外的人声音惨淡。裘灏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打开门,看见赖鸿蒙举着拳头呆站在那里。
“军长……”赖鸿蒙几近木讷,“耿营长……自缢了。”
战地医院的病房里,耿金石的遗体已经蒙上了白布。
夜晚寂静,窗外又银白的亮光透进来,裘灏站在病床前,觉得自己仿佛也已行将就木。
病床旁还摆着收音机,裘灏记起,就在下午,他从这台收音机里听到了一曲《思故人》。就在下午,耿金石说在等他,送他出门,向他敬礼。
沙哑的琴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溢满了他的血管,冲进了他的心脏。
心脏的跳动从未如此清晰。
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得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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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友朋尽。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