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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前,燕访一家带着十几口大箱子迁至临湘。
冯稚真热络地替他们租了一个小院儿,他们还没来得及感谢几句,就见她带了两个军官来帮忙。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岁上下,额头旁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
这是来做媒的,燕访不胜其烦。
在少女时代,情窦初开之时,燕访对于缔结婚约、白头偕老有过十足的憧憬。可如今,她对此嗤之以鼻。有过一次亲身经历,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所谓的爱都像是诗词里描写的那样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收拾院落时,那四十多岁的军官很是自觉地总想要来燕访身旁帮忙,还去逗了逗宇新。
宇新过了年就快三岁了,正是可爱的时候,也不认生。那军官抱他,他就咯咯咯地笑。
这孩子,一丁点也不晓得他母亲的难处。
傍晚,那两个军官离开后,燕访便委婉地向冯稚真说不必再麻烦人家帮忙。冯稚真或许是有做媒人的瘾症,很是坚持地道:“人是好人,有口皆碑,你多接触就知道了。他的老婆是难产死的,他又喜欢孩子。燕访,你别嫌大姐说话不好听,你这个年纪,又带着个孩子,遇到这样的人不容易了。”
“我不必一定嫁个男人才能过日子。”燕访已经厌倦听她这套说辞。
“这……这……你总得成个家呀,”冯稚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孤零零一个,带着孩子,不觉得凄凉吗?”
燕访心里旧怨翻起,想说一句自己当年被迫嫁给董涯才最凄凉,却到底不想再提了。
次日一早,她便抱着宇新躲了出去。
她才来临湘没几天,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在街上转了几圈就迷了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城门似的建筑,想要穿过去,却被几个军人拦开了。她正要问路,就见一辆军车穿过那座建筑下的通道,驶了过来,在她身边停住了。
车门打开,她愕然发现坐在里面的是裘灏。
和数年前在白霓山见面时相比,裘灏脸上明显带了一些疲态,眼睛和鼻翼的纹路尤见沧桑。但他仍旧是英俊的,带着一身风霜洗练的肃穆。
“燕访?”他像是有几分不确定,看着宇新。
“裘将军。”燕访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比当年更盛,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去。
“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裘灏说。
燕访是为躲人,并没地方可去,她只踌躇了片刻,便大略向裘灏说明了。
“哦,”裘灏淡淡笑了笑,“要是这样,你可以去我家里坐坐。”
这让燕访有些犹豫。
“那也是他的家。”裘灏加了一句。
一个语焉不详的“他”,便生出许多无法言明的情愫。
临湘裘府是个大宅子,只是空空落落,有些萧索。
有伛偻的老仆出来奉茶,燕访竟觉得有些害怕,把宇新抱紧了。
宇新安安静静地倚在她怀里,只是抬起眼珠盯着裘灏看,忽地抬起一只小手,指着他道:“他!”燕访连忙把那只小手按了下去。宇新却还是很兴奋:“他!”
裘灏一眼扫过来,燕访有些尴尬。
“怎么了?”裘灏道。
“我认得他!”宇新很骄傲地仰头看着燕访。
“你认得我?”裘灏笑起来,眉目竟然柔和。
“蛟川大反攻的时候,报纸上有你的照片。他看见过。”燕访连忙解释。
那些报纸都是温潋秋收着,放在床边。宇新每次去温潋秋那里玩,都喜欢趴在他身旁,把他手边搁着的东西拽下来。温潋秋对小孩子很纵容,拽别的都无所谓,唯有他的乐谱夹、日记本和报纸,很不愿意让人动。
宇新刻意要引他注意,就偏偏喜欢拽这几样,而报纸是最容易得手的。
反复几次,温潋秋也知道宇新是刻意捣乱,于是板着脸假装跟小孩儿生气,把手一摊,道:“把他还给我。”
“不给。”宇新很高兴地说。
“他是我的,”温潋秋还是摊着手,“给我。”
“他?”宇新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把报纸上的照片再看一遍,在温潋秋伸手在他的脖颈里轻轻挠痒的时候仍旧很高兴地说,“不给。”
“燕访!”不知有多少次,温潋秋坐在床上半真半假地生气,找人主持公道,“你儿子要抢我哥哥!”
忆及旧事,燕访动了动嘴角,想要笑,却又笑不出。
“你们什么时候到临湘的?”裘灏像是随口闲话。
“也就是两天前。”燕访也随口回答。
“他呢?”裘灏仍似随意,“他在哪里?”
“他……”燕访迟疑了,“你没有问过潘大哥?”
“潘承起?”裘灏声音平淡,气势却很凌厉,“为什么非得问他?”
燕访局促起来:“潘……潘大哥来同你说比较好。”
裘灏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茶盏:“燕访,你如果和他是朋友,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从年初到现在,他究竟在哪里,究竟怎么了。”
“可是,”燕访很为难,“潘大哥说……”
“你不要提潘承起,”裘灏很是生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燕访垂着头,咬了咬嘴唇:“他在国外,他病了,病得很重。本来渭州的医生都说已经没有办法了,还是一个大领导,也是湘州人,做主把他送出国治病,就在年初离开的,我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
“是什么病?”裘灏连眼睛也没眨,短短的追问里却有一种执拗似的劲头,“怎么会这么重?”
“他的肺不好……”
“一直都不好,”裘灏打断了她,“可也一直都能调养。”
“那只是一方面,”燕访鼻子有些酸酸的,“你……你知不知道,他受过一次很重的伤?”
“枪伤?”
燕访摇了摇,往自己脑后摸了一下:“这里。”顿了顿,她又道:“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很不好了,本来就应该好好保养,可他总是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头疼得不行了,才不得不躺下来。”
裘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然后呢?”
“然后……”燕访想起了那场不堪回首的牢狱之灾,“他……他开始咯血。有生病的因素,只怕也有情绪的因素。现在想来,他每次咯血,大都是情绪很坏的时候。”
“为什么?”裘灏冷冰冰地问。
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做的是他想做的事,为什么还会这样?
燕访难过地摇了摇头:“太多原因了。”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温潋秋的一次大咯血。有两个人找上门来,让温潋秋写一封信,说要带给裘灏。温潋秋起初很惊喜,还让温氏和卫平原热情款待了。可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彻底翻了脸,把人赶走之后,便咳血不止。
温氏和卫平原都是张皇失措,又想方设法找到了潘承起夫妇。
潘承起起先也发了一通脾气,要去找出来那两个人究竟是谁,可等找出来之后,便又偃旗息鼓了。他回来坐在温潋秋病床前,轻声细语地解释,燕访只能模糊地听见他说什么“另一条线”、“正常工作”。
“正常工作?”温潋秋的呼吸都带着异样的声音,“你们这是要拿我来胁迫他?”
“浮光,”潘承起的表情说不清是肃穆还是愧疚,“你这样说,就太伤人了。他也需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他抛家舍业,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在蛟川抗敌御辱,他需要什么机会?谁、凭什么、敢说给他一个机会?”温潋秋的脸上都是病态的血色。
“你们两人难道要一直这样天南地北地分隔?”潘承起却道,“浮光,你难道不希望他同你站在一起?”
温潋秋缓缓摇了摇头:“潘大哥,你们都不明白。在你们看来,天南地北,就是不同阵营。可我和他,只是各自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我们从来都站在一起。你们看他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我看他只是我的哥哥。就算你们一定要分出两个阵营,可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人仅凭阵营就能分出好坏?”
他眉间浮出几许悲哀,猝然地咳嗽起来,又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液。
“他是个正直的人,无论他要不要选,选择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温潋秋喘着气,还在勉力地道,“但不管怎样,他不会因为我就改变立场,我也绝对不愿意在他面前扮演这样的角色!”
话音才落,就又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声,鲜红的血液带着泡沫,从温潋秋口中溢了出来。
医生赶来为温潋秋检查,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劝他好好休息,就转身出去了。燕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就见潘承起会意地起身,跟着医生一起走出去。片刻后,又有人把温氏和卫平原都叫了出去,潘承起看了一眼燕访,似乎也要叫她出去,但最终道:“燕访,你等在这里,陪他片刻。”
温潋秋唇角的血迹已经被揩去,躺在枕上,呼吸声很重。燕访看他闭着眼睛,唇色苍白,心底升起了巨大的恐惧。这是她相识多年的朋友,曾经爱慕的少年,却仿佛随时有可能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副带着磷火的白骨。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惊动了他。
温潋秋睁开眼睛看着她,未几,眼泪缓缓流下。
像燕访一样,他已经明白了。
尽管人们企图避开他,他却还是已经明白,自己或许时日无多。
他吃力地在枕上挪了一下。
“做什么?”燕访赶紧阻拦。
“日记。”他道。
“不要再写了。”
“不行。”他很执拗地,就算燕访不帮忙,也一定要坐起来。
燕访只得扶着他,叠起枕头让他倚着,又把笔记本和笔递在他手里。
温潋秋接了过去,缓缓翻着笔记本的纸页,眼眶和鼻尖都红了起来。眼泪不断地汇聚,他时不时地用力眨眼,才好看清纸页上的字迹。翻到最后,他终于握住笔,微微睁大带着泪花的眼睫,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简短的日记。
约莫日落时分,燕访乘着裘灏的车回到暂居的院子,进门就见潘承起和冯稚真都在。
一看见那辆车,潘承起一张黑胖的脸就乍然变色:“燕访,你从哪里回来?”
“潘大哥,”燕访顿时有种两面不是人的感觉,“我也是碰巧见到裘将军。”
“他问起浮光了?你跟他怎么说的?”
“我就大概……就……”燕访想了想,干脆坦白,“我什么都说了。”
“哎呀,燕访!”潘承起急了,“我不是嘱咐过你?好歹也要等到国外的消息,温潋秋的病究竟是好是坏,再和他说不迟!”
“可他很记挂温潋秋,”燕访有点儿懊悔,也有点儿不服气,“潘大哥,何必一定瞒着他?”
“他现在是湘州的一面旗帜,楚州和湘州一带投诚的中央军军队并不完全一心,到现在都还有许多人在给他施加压力,”潘承起很是气恼,“要是因为什么缘故,让他有了动摇和反复,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潘承起什么事也顾不上了,立刻起身赶去裘府。
燕访被他训斥得呆了,站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放下怀里的宇新,又出了门。
天色愈来愈暗,燕访又几次差点迷路,一路问着,终于找到了裘府门外。她敲了半天门,才见之前给她奉茶的那个伛偻老仆来开门,引她进去。
偌大的宅子里只亮了几盏灯,更显得凄清。其中一间房门掩着,那老仆道:“书房里面在说话,还请客室里坐。”
燕访知道里面一定地裘灏和潘承起在说话,她原以为这两人必然要起些争执,却不料在房门外并没听见什么声息。她略略安心,随那老仆去客室里坐了片刻,便问:“温潋秋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里?”
那老仆点了点头,又向她招手:“你来,我带你看看。”
点起一盏灯,那老仆领着她去了一间房,里面没亮灯,却还摆着一盆未熄的炭火。
“他十多岁的时候,都是住在这。”老仆说着,将灯摆在桌上。
燕访环顾一番,这房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只有桌上摆着几样东西。
一支笛子,一个匣子,两个黑皮册子,还有一支笔。
“你来,”老仆又向她招手,“帮我看看。”
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揭开那两个笔记本。
“他每天都在这里写,”老仆道,“你帮我看看,他写的是什么?”
燕访走上去,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温潋秋曾经的日记本,她又拿起另一个,翻了两页,只见上面的字朴健有力,力透纸背,其中的内容却有些熟悉。
子启湖。
燕访看见这三个字,忽然领悟,忙又翻开温潋秋的日记,一页一页,对照着翻过去。
一时之间,她几乎不可置信,只觉得心头哽住。
裘灏在抄写温潋秋的日记,一字一字,一句一句。
燕访从小通读诗词,曾着迷于许多多情章句。然而数年风霜,她早已觉得,那都是虚假矫造而已,世上何来这般深情。即便见过温潋秋的痴迷态度,她也觉得那不过和自己相似,都是因为求不得,才生出了执念。
可是此次此刻,天南地北双飞客,天长地久有时尽,那字字句句的切切思念忽然都在她眼前翩然拂动,那一笔一划的刻骨痛楚也在她心头蔓延开来,竟是她一生至此未体会过的深沉情绪。
她怅然若失地捧着那两本册子。
时隔多年,她终于明白,温潋秋曾经的一个微笑。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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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访女士,所以你现在有打算再次出发,勇敢寻爱吗?
燕访:老娘只是嗑了个CP,谢谢。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