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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浦城的夜晚一如往昔,还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一辆耀眼的豪华轿车在街面上招摇过市,转进了一条狭窄的巷道。巷子里,两个身着讲究旗袍的妇人正语笑嫣然,款款而行。车灯的光亮引得她们回了头。
她们看不清驾车的人,可那辆车却放缓了速度,静静地等在她们身后。
两个妇人中年轻一些的是这附近宅子里的新嫁娘,对于这样绅士的风度,她微微欠身表示感谢,可她的同伴却拉起她:“快走,这就是雪松别墅林家的长子。天色才晚,他又是去寻欢作乐。”
虽然才刚嫁过来不久,妇人却早已听说了雪松别墅林家,更听说了这位人人侧目而视的林家长子林阜安。据说早年间,他是附近人人交口称赞的才俊,谁不羡慕林家的长子,那样机灵的头脑,那样老成的风度,林家偌大家业,有他一个也足可担当了。
可谁知,这林阜安到底没能将林家担当起来。只几年时间,就成了个花天酒地的二世祖——这也就罢了,最令人不齿的是他常和新政府里一些臭名昭著的人来往。
眼下的淞浦城是东洋人的天下,所谓的新政府也不过是看东洋人的脸色说话,讲白了,这就是个汉奸政府。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许多事情都渐渐地暧昧模糊了,可人们沉默着,隐晦着,也仍不肯逢迎,不肯彻底地屈服。便是十分无奈的境地里,他们也还是想要一点气节。譬如雪松别墅里那位林老绅士,据说,他自从得知林阜安交游的都是怎样的朋友,就再没同儿子说过话。父子每日同室相见,同席用餐,做父亲的却向来不发一言。
这既是惩戒,也是提醒,可林阜安却丝毫不以为意。
轿车缓缓地前行,在两个妇人转弯后,才提起速度,驶向帕克兰路的春江饭店。
又是一样暖风沉醉的夜晚,又是一样衣香鬓影的缠绕,又是一样觥筹交错的应酬。春江饭店的夜夜笙歌里,却多出一个林阜安此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那人官职不高不低,中等身材,很是壮实,握手时,林阜安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茧。
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真正让林阜安对他感兴趣的,是他躲闪的神情——他好像很不愿意和人交结。
像是这样的场合,几乎每一个来参与的人都是愿意与人交结的。这是编织人脉的地方,而就算一个人不那么功利,也是来寻乐子。总之,不管是交结伯乐贵人,还是交结酒肉朋友,既然来了这里,总是要有几分笑脸。可那人垂头丧气,愁眉苦脸,还时不时紧张得抹汗。
在社交场里,林阜安向来很愿意救人于尴尬——虽然他并不明白那位先生究竟为什么这样尴尬,就算是初来乍到,以那人年岁也不至于这样仓皇。他主动凑了上去,才说了几句俏皮话,那人竟就找借口走脱了。这可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林阜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有相熟的人走近了,林阜安微微扬起下颌,算是打了个招呼。
“林大少,”这位熟人的官阶不算高,可职位特殊,总有许多的小道消息,人称江湖百晓生,他是个爱车的人,林阜安也是个爱车的人,两个人很是相见恨晚,“我可瞧见了,那家伙拂了你面子,是不是?”
林阜安对此并不以为忤,只是笑道:“他这人有点怪。”
“他不是怪,”百晓生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他是吓破了胆。”
“哦?”林阜安更感兴味,“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南洋各地辗转了多年,一直被人追杀,近来才回到国内,你知道为什么?”百晓生很是喜欢吊人胃口。
“这还不简单?”林阜安懒洋洋地,“被人追杀,要么是欠了人家的钱,要么是欠了人家的情,要么是欠了人家的命。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那你再猜一猜,他欠了谁的命?”
“这让我怎么猜?”林阜安失笑,“我不认得他,难道还会认得他的仇人?”
“你猜猜看,”百晓生很固执地,“我既然叫你猜,就是你知道的人。”
“我知道的人?”林阜安仍是懒懒地,脑中却已经闪过一个念头。
南洋。
林阜安的确知道一个死在南洋的人,就是当年打响淞浦城北之战的裴砺出。
不会有哪个淞浦人不记得裴砺出的名字,也不会有哪个淞浦人不记得裴砺出的死。
当年裴砺出死在南洋,《中央日报》只有一则简单的讣告,可淞浦当地的各种小报却轮番采写,足足报道了大半个月。
淞浦陷落后,裴砺出在洪州卸除了指挥权,随后出国游说募捐,希冀筹集军资,宣传东洋水军侵略事实,以图再战。他当时接受了南洋华侨的邀请,前去演讲,却不料在街头遭遇车祸。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事实,淞浦城的小报各显神通,有的弄来了南洋的现场图片,有的捋出了裴砺出死前的种种细节,还有的大胆推演,说裴砺出虽然卸任,身边却仍该有几个机警的卫士,受邀发表演说更该是前呼后拥,在这样的情况下横死街头,必定有其内幕。
什么内幕不内幕的,没有真材实据,谁也信不真。唯一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就是天妒英才,裴砺出确实死了,不是误会,也不是讹传。淞浦城的恩人,淞浦城的城隍老爷,就那么突然而静悄地,死在了南洋。
林阜安眸光微微一动。
“猜到了?”百晓生察言观色地问。
蹙起眉,林阜安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你是淞浦人,”百晓生道,“我说了,你肯定知道——就是当年第九军的裴砺出。”
“那不是……”林阜安恍然地,“我其实想到了,可那难道不是车祸?”
百晓生嘴角一动,就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对,是车祸。车祸也终究是车撞人,不会是人撞车。驾车的人当场就被裴砺出的卫士抓住了,可这样的事,总要有人辅助,有人策划,有人熟悉裴砺出的日程和习惯。你猜他负责哪一环?”
林阜安沉默了片刻。
那人手上有茧,如果是个军人的话——
“我再给你一个提示,”百晓生说,“他以前是裴砺出带过的兵。”
“哦,”林阜安轻轻笑了一笑,“那很简单。”
“你知道了,”百晓生露出一点兴奋的表情,“所以,他才一直被人追得这么紧,所以,他才又一直逃得掉。你别说,我还真的有点期待,要是那些人追来淞浦城,又会有什么好戏。”
“是啊,”林阜安嘴角仍旧带着笑意,远远地看着那人局促地在人群间穿行,时不时掏出手帕擦汗,“那一定是一出好戏。”
将近半年的时间过去,百晓生带着盎然趣味等待的好戏却并没有上演,倒是林阜安和那个背弃裴砺出的人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亲热。那个大冬天站在人群里也能紧张得冒出一头汗的人,一看见林阜安出现,就笑逐颜开,忙不迭走近了攀谈。
这位林大少俘获人心的本事向来令人称奇,只可惜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不然,或许真可成一个大人物。
只见林阜安给那人递上一支雪茄,笑谈之间,还亲自给他点燃了。两人品评了几句雪茄的香气,那人不过一概附和林阜安所说的话,神情却渐渐激动起来:“……早知道这样,我早就回来了。南洋也没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淞浦城。我原以为,淞浦城该毁在战乱里了,却没想到竟然更繁华,随处都是酒店、舞厅……”
“你说的那些舞厅算什么,”林阜安在缭绕烟雾里略带轻蔑地扬了扬头,“舞厅也是分品格的,你还是见得太少。我早就说,你愿意多和我出去玩几回,就明白了。”他意态悠闲地向一旁顾盼,目光正和百晓生对上,便同那人摆了摆手,又笑了两句,向这边走来。
“林大少,”百晓生很是嘲弄地,“也就是你,和他这样厮近。他在淞浦城可也是过街老鼠,你仔细又惹一身晦气。”
“是老鼠,也是个有趣的老鼠,”浑不在意似地,林阜安笑着,“我听人说过一句他贪嘴,还在想这能算什么事情,没想到之前请了他几杯酒,他就开始热络,现下为了几支雪茄,都要来我家里做客了。我还真不知道有人能贪嘴成这个样子,他可真是挺有趣的一个人。”
“有趣?我是不懂你这些癖好。”百晓生低笑一声,往一旁的冷餐台走去,挑了一点吃食。
“道理很简单,”林阜安仍是闲闲散散在旁跟着,却并不吃东西,只是抬手碰了碰冷餐台一角的装饰摆件,“一只老鼠,它在那里,你也知道它在那里,可是找不着,这是一种烦恼。可是一只老鼠,就在你眼皮底下,任你翻过来覆过去,用点吃的玩的就逗着,就是一种有趣。”
百晓生做出一个怪相,抖了抖肩膀,端着碟子,蹙眉看向林阜安:“林大少,你这个人有时候真叫人怪不舒服的……”
他话只说了半截,就看着这个少爷似的人物冷餐台上拈起一枝玫瑰,向那些装饰摆件里轻轻一掷。
那些摆件都是陶瓷烧的天使和云彩的造型,大约是从圣诞节后用起的。当中有一个站立的小小的天使像,一头乌黑的卷发,眉弯里带着光亮,双手合十在胸前,面容安详,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身后还有一双青灰色的翅膀。玫瑰的花朵沉重地落在小天使的衣摆,嫣红如血。
歌舞,烟酒,牌戏。
只要林阜安愿意,他总能在淞浦找到各色各样的消遣,仿佛和普通人的消遣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总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奢华靡费,以及舒适安逸。
直到在牌桌上输光了兜里的钱,林阜安才大笑着站起身,此时已是凌晨。
狂欢可以一直延续到天光明亮,可林阜安今晚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便有千娇百媚的女人上来扶着。
“别,我不用扶,”他把人推开了,指了指角落里烂醉如泥的一个人影,“扶他起来。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喝醉了的男人身躯沉重,岂是那样纤弱的女人能扶得起来的,角落里很快传来了女人的嬉笑声。
林阜安宽容地笑着,催促道:“快起来,快走,还有好地方,去迟了可就赶不上了。”
“这里就很好。”男人含混地咕哝着,一阵阵地喘气。
“我让你把她带上,好不好?”林阜安已经拎起自己的大衣,笑道,“你跟着我走,鱼和熊掌都是可以兼得的。”他往口袋里摸,才想起钱已经输光了,只摸得到一支怀表的链条。
那是他当初考上名校之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价格不菲,却是素净的白金款式。
向来出手阔绰的林大少,只有片刻迟疑,便将那怀表押了出去。
深夜的淞浦城依旧灯光点点,隐匿着穷奢极侈,也隐匿着失落愤恨。豪华的轿车离开了高楼广厦,没入了仅仅几个街区之隔的穷街陋巷。
轿车后座上的人还在卿卿我我,林阜安从后视镜里不时打量一眼,在经过一个偏僻的巷子时,他猛然踩了刹车,随即灭了车灯。
“哎哟!”后座上的女人出了声,男人也不禁咒骂了一句。
林阜安却笑了起来,很是轻松地:“吓到你们了?我也吓了一跳。”
“林大少,你怎么开的车?”男人抱怨。
“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猫,”林阜安仍旧轻松地,“一只黑猫,就蹲在前面。”
外面一片漆黑,那一对男女听了他的话,都往外张望。
“黑猫拦路,这可不是好兆头。”林阜安低低笑了两声。
男人也知道他是半个神棍,当下又紧张起来,林阜安不用看,也知道他一定又是满头冒汗。
“快,快走!”男人在他身后催促,“早知道,咱们就不该出来。”
“它拦着,你走不掉,”林阜安打开车门,回过头来,“不如我们,完了此劫。”
在黑暗之中,林阜安的眼睛明亮,寒光渗透。
几个人影从巷道的暗角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临近新春,林阜安在办公室里越发懒散,整个人窝在椅中,晒着太阳。叫琳达的女秘书接了电话,向他道:“弗兰克林,是特工部。”他连眼镜也不睁开,只是伸出了手。琳达兢兢业业地将电话听筒递在他掌中。
“谢谢,琳达,达令,”他仍旧轻佻地,“喂?我是林阜安……对,我昨天晚上和他一起去了枝栖花园……后来嘛,我不太方便说。”他轻轻笑了笑,惹出对面一阵怒火。
“林先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请你配合我们。”
“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林阜安敷衍地问着,轻轻地晃着椅子。
办公室响起敲门声,林阜安睁开眼睛,见琳达已经起身去开门,他一瞬间想要制止她,又有一瞬间想要坐直身体,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您好,请问……”琳达刚打开门,就被一把枪指在了额头。
一个军官带着一列身着军服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女人哭哭啼啼的,手里抓着一支素净的白金怀表。
“是不是他?”军官粗暴地问,空着的那只手指向了林阜安。
“是他,”女人犹在哭哭啼啼,“就是他。是他昨天带我出去,是他杀了那个人。”
“杀人?”林阜安站起身,“小姐,我可是清清白白,你怎么张口就说我杀人呢?”
女人畏缩地向后退,道:“就是他!是他把我们带到没人的地方,那里有杀手围上来,先杀了那个人,又要杀我。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他对那些杀手说,他不得已把我带出来的,这事和我没关系,让他们放了我。他常常来我们这里玩,他的声音我不会认错!”她哭了起来:“这事就是和我没关系的,都是他!”
军官一挥手,身后的士兵都抬起枪口,指向林阜安。
“小姐,”林阜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难道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戒备而仇视地看着他。
“也对,”仿佛怜香惜玉,林阜安笑道,“毕竟是我把你卷进了无妄之灾。”
消息传得很快。
淞浦城里林大少曾经流连的每一处声色场都在谈论着。那个让父亲头疼不已的林大少,那个让稍有气节者都已不屑往来的林大少,竟然杀了汉奸,入了狱。人们这才想起来,其实早几年,林大少身边就陆续死过人。
起先有人说,林大少是丹州政府特务处留下来的暗桩。后来甚至有人说,林大少是个双面间谍,和联合会也有关系——当初特务处还设在淞浦的时候,林阜安身边也死过特务处的要员。
据说,特工部之前就已经怀疑过林阜安,甚至专门问过话——为什么接二连三有人在同他往来密切的时候丧了命。
“我也和他们一样遇袭,”林阜安往往回答,“只是我运气好,跑掉了。”
“怎么你的运气就这样好?”
“运气就是这样,”林阜安还很悠闲地掐指道,“我能算出他们有厄运,可我自己这一番有惊无险,却是算也算不出的,最后终究是平安。”
——这话说得真是气人极了,仿佛他的平安算不出,反倒比那些人的死更委屈。
若不是这次有个舞女侥幸活下来作了证,只怕死掉的倒霉鬼也只能怪自己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了。
负责抓捕林阜安的军官也出现在了一处声色场,很是耀武扬威地向人述说自己的事迹。
“……我问他,林大少,你现在给自己算一算,究竟还保不保得住这条命?”
众人都颇感兴味:“他怎么说?”
“哼,”军官嘲笑地道,“他还嘴硬,说自己命里还有贵人,到底还是平安无虞。”
“平安无虞?”众人都笑,“都这样了,还能平安无虞?”
与此同时,林阜安的办公室里却闪烁火光。
在这间豪华的办公室里,琳达静静地将最后几张需要处理的纸张丢进火中燃烧。字纸一张一张地在火焰中蜷曲,其中有一张是在林阜安被捕后送来的,用暗语提醒林阜安立刻离开淞浦。
那是淞浦城联合会另一个站点的负责人送来的信息,是破例联络的提醒,可是却晚了一步。
字纸逐渐燃烧殆尽,只留下一角的落款。
那个名字写做“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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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潮里支撑不住,拖更了……一定……一定……尽快补回来……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