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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小满,渭州气温终于大幅回暖。
温潋秋偶尔出门走动一回,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唇色发白。
这大半年里,温潋秋几乎一直缠绵病榻,很是憔悴。以往卫平原听人讲过春秋战国故事,说过一位美人西施,就连心口痛的时候,也是美的。向来卫平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直到遇见温潋秋,才恍然觉得,那样夸张的故事竟然也是真的。
这场大病让温潋秋更单薄了,脸上都是细细的骨骼线条,皮肤也变得苍白干燥。他的苍白有些微微地发青,干燥也似濛濛地发雾,太阳穴处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青紫的静脉血管。一副病容竟也有静水流深的温柔平和。他的眼睛时常带一点倦意,可抬眼看人时又有一种笃定从容,眼底的水光仿佛琉璃水晶一样坚硬。
卫平原有时候觉得温潋秋这一番大病,像是有些苍老了,额头露出细纹,鬓边偶见白发,可有时候又觉得那都是他个人面貌中浑然天成的一部分,并不叫人觉得和苍老有什么关系。只要温潋秋一抬起脸,就是一副清朗明净的样子,每一丝线条,每一分颜色,都是恰到好处。只不过那种恰到好处以前像是明湖秀树,现在却似山雪红槭。
然而温潋秋的精神却明显受损,他先是重伤,后是大病,现下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经常性从早到晚地工作,他一日最多能全神贯注地工作个半天时间,剩余的时候就做一些修修改改,读读书,聊聊天。
时不时也有人来探望他,既有渭州文艺美术学院的教员们,也有底下的学生,还有和温潋秋渐渐熟识了本地人。有一次胖子首长来访,正遇见一屋子的人笑闹得屋顶都要掀了,卫平原就被他严肃地拉住了嘱咐:“有人要来看浮光,你也偶尔挡一挡,不要让他太劳神了。”
可是卫平原看在眼里,最让温潋秋劳神的,就是他的胖子首长。
温潋秋向来是个和气的人,他和人聊天的时候,更多都是别人在说,他在旁边听着,偶尔答一两句,或是微笑地点头应声。和他熟识的人大都也习惯他这样的风格,那些喜欢亲近他的人,虽然是来探望他,但更多是守在他旁边彼此交谈,温潋秋只是微笑地听,偶尔有要说的,才插一两句。
只有潘承起每每来访,都要拉着温潋秋,两个人单独谈话。他们一会儿是谈工作进度——温潋秋自从来了文艺美术学院,有许多的作曲计划,一谈起这个他就十分兴奋,两颊更添绯色;一会儿又谈当下时局——这种时候是潘承起说得多,声音压得低低的,温潋秋虽不多言,但总是眉头郁结。
卫平原知道,温潋秋并不是一个很懂得政治的人,潘承起对他说的,多半都关乎一个人。
那个人是温潋秋的兄长,也是胖子首长很赞许的南方政府军将领。胖子首长经常告诉温潋秋,他的兄长在哪里打了胜仗,在哪里受了挫,经过的是哪些地方,或许有哪些艰难。
近来,胖子首长谈起这些事来总是长吁短叹。温潋秋的兄长在西南蛟川打仗,可是环境恶劣,形势艰难,还一度会战失利,节节后撤。
总归,都是坏消息。
可即便这样,温潋秋苍白着脸,却还是要听,要追问细节。
“你不用想太多,”胖子首长总要安慰他,“人还活着,还在打仗,这就是好消息。最要紧的,是你养好自己的身体精神。否则,就算我们能通消息,又要带什么消息给他呢?”
沿着田埂走出一段,便有喧闹声。
此时农事不忙,文艺美术学院的学生时常在场边唱戏说书扭秧歌。温潋秋饶有兴味地停了下来。他只听了一会儿,起先还带着笑,听着听着,神情又黯淡下来。
之前在羊角岭和董涯的许多矛盾,如今都有了妥善的解决——燕访已经干脆地同董涯离婚,素雪一家人也来到渭州文艺美术学院。年初,燕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取名宇新。可温潋秋依旧对董涯此人耿耿于怀。他至今不理解董涯这类人行事处世的逻辑,不明白只是离婚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何偏偏要毁人名誉、甚至伤人性命。
而他还有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就是当初文艺团的人曾经说他写的曲子都是靡靡之音,根本不该上台。
来到文艺美术学院之后,温潋秋也意识到,这里的音乐系教员所创作的,绝大多数都是秧歌和渭州本土风格的民歌曲调,随处可见的也都是这类演出。温潋秋也很喜爱民歌,可他自幼在南方长大,自接受正规音乐训练以来,所学习的一直是西洋乐,他一直以来习惯的风格和韵味都和渭州本地风格大相径庭,也无法真情实感地写出北方歌调。
尽管文艺美术学院没有人给过他任何限制,尽管他也时常谱出新的曲子,却总是不敢拿出来,甚至于心气烦躁低落,一页页写出来的,又一页页划掉。曾经乐思如泉涌的畅快,如今他已经难能得到。这也许是因为受伤、生病、手术和药物的磨损与侵蚀,也许是因为当初冷言冷语的恶意和打压。他常常心里痛恨,痛恨羊角岭的那些人,却也更痛恨这样脆弱易碎的自己。
渭州天高地阔,都是大山大河,本地歌谣热烈雄壮。温潋秋每逢听闻,也是心驰神荡。可他自己向来温文虚弱,要积攒多少力气,才能写出这样的曲子呢?
温潋秋扭开脸,竟一时心胸狭窄地不肯再去看那演出的热闹欢欣。他大步地走开,在迈开每一步的时候都格外用力。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健康,想要气力,有了这些,才能让他再写一首能够拿得出手的曲子。
“毛毛,”温氏伸出手挡在温潋秋面前,“毛毛,你不能不吃饭呀。不论做什么,总要先吃饭。”
温潋秋拨开她的手,要看自己的乐谱纸。
天气越来越暖,他的精力仿佛也越来越好,能够更加聚精会神地凝合乐思。
他自认为生活习惯很好,每天清早散步锻炼,吃完早饭开始工作,直至下午神思怠倦,再吃一顿饭,便去歇息,傍晚时候他会再修改一天的曲谱。
如此一来,他一天的饭食减了一顿,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也很厌烦周围的人都在固执地劝他努力加餐饭。有一个卫平原整日里催他也就罢了,现在就连温氏也来凑热闹。
温氏一把按住桌上的乐谱纸,道:“你不吃饭,我就不让你看。”
温潋秋想要发火。
正午是天光最好的时候,也是他神思最活跃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人要吃午饭?这样大好的时光,怎么能用来吃饭?
他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只好跟着温氏去了她住的地方。
温氏的厨艺比不过嬷嬷老道,却也还算精细。她费工夫煮了一餐南瓜小米粥,食材煮得几近融化,清甜黏软,又蒸了几样蔬菜,调了蘸汁。
那一盅金灿灿的粥一端上来,温潋秋就开始出神。他正想写一组关于渭州山川风物的曲子,想来想去,起首一支都该是太阳为总领。可这个题目未免太大,也太难写。太阳所代表的意象和情绪复杂繁多,他不知该从哪里切入才有直击人心的效果。
叹口气,他看了看窗外,今日不巧还是多云的天气,连太阳的面也没见。
他才吃了小半碗粥,心里正郁闷,却忽然见窗口慢慢明亮起来。
紧接着,他就听见屋后院子里住的本地人用乡音喊了一句:“太阳出来喽——”那是个中年汉子,嗓音厚重,一句吆喝极有韵味,带着快乐的天性。温潋秋脑中灵光一闪,那句话的音韵很快合上了音符,旋律流淌起来。
“太阳出来喽——喜洋洋哦喽喂——”温潋秋还端着碗,已经哼了出来。
怔了一怔,他大喜过望,这个乐句既有风味,也有气势,不是那种昂扬拔高的气势,而是普通人的生活里乐观开朗的气势,正是一个鲜明而平易的意象。
几乎迫不及待,他太想立刻把这个乐句写下来,让它流淌下去。
抬起头,他发现温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房里,真是机不可失!
丢下碗筷,他悄悄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刚走到门边,却听见了温氏的声音。
温氏就站在门外,像是在小声和人交谈。
“……还没问真?”
“我只是猜测,”是卫平原的声音,“要等潘首长回来才知道,可我听他们这么说,就是在蛟川作战的高级军官,也有亲人在渭州,所以才有人递了消息。”
“是怎么?蛟川不是已经撤退了?”
“是撤退了,说是撤退的路上中了冷枪,送到医院,没有能救回来。”
温潋秋的心脏猛地一抽,扶住了门板,眼前发黑。
“啊。”温氏在门外轻轻地出声。
“要跟温先生说吗?”卫平原也轻轻地问。
“不能跟他说,”温氏忙道,“小卫,你千万别说。”她小声地抽气:“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跟他说……”
温潋秋猛地把门推开了。
“毛毛?”温氏惊慌失措,眼角还带着泪,“你……你吃好了吗?”
温潋秋往外迈了一步,阳光炽热地洒在他身上,炙烤得他颈后出汗。
“哥哥……”他只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腥甜的液体从喉间涌了上来,他连忙用手捂住。
手心湿润了,手背也湿润了。
黑暗是沉重的,长夜是无尽的。
温潋秋在快步地往前走,他看不清脚下,只觉得道路泥泞潮湿,每前行一步都很费力。他时而走得快,时而走得慢,可不管怎样,都始终没有走到头。
是这条路吗?
是这条路吗?
这条路会带着他去想去地方,见想见的人吗?
温潋秋纳闷天怎么还不亮,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夜晚怎么还不过去?
“太阳出来喽——”
他听见一声咏叹。
“喜洋洋哦喽喂——”
咏叹声鲜明至极。
“太阳出来喽——喜洋洋哦喽喂——”
那声咏叹更为雄壮。
可这世上还会有天亮的时刻吗?
“哥哥——”温潋秋在黑暗里大声地呼喊。
“太阳出来喽——喜洋洋哦喽喂——”
咏叹声掩过了他的声音。
“哥哥——你别丢下我——”
道路变成了河流。
一个人影漂浮在河流上,渐渐靠近,搁浅在温潋秋脚边的河湾。
温潋秋跪下去,手指勾住了一张英俊的面孔。
下一刻,他的指间充溢了潮湿的呼吸。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黑暗开始燃烧,长夜也成为了轻盈的灰烬,太阳也许不再升起,可天空中却满是繁星。
温潋秋清醒过来。
有人正在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脸,是温氏。
有人正在捧着他的乐谱夹翻阅,是潘承起。
他扶着枕头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枕上都是湿的。
“毛毛……”
“浮光,”潘承起抢先了一句,“你不要急,你哥哥没有事。”
温氏在一旁点头。
“都是小卫多事,”潘承起道,“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来和你母亲说。在蛟川为国捐躯的南方政府军将领是二十四师的师长。”他拿出了一张报纸,温潋秋一眼看见版面正中的一张照片,里面的人颇有几分俊朗,似曾相识。
“你也许认得,他是卓宏旸的姐夫。”
温潋秋想起来了,在卓昀宜的房间里,他看到过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原本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要是你愿意,”潘承起递过纸笔,“可以给卓宏旸写一封信,我们替你带给他。”
温潋秋接了过来,木然半晌。
接连几天,温潋秋又没有出门。
不断有人来看望他,都是听说他又咳血了的缘故。他让卫平原守在门口谢绝见客,将乐谱夹里那些山川风物、热闹昂扬的歌都扫开,谱出了一支无词歌。
傍晚残霞里,那支歌终于成了形。他没再管什么风格不风格,靡靡不靡靡,拈起笛子细细吹出,幽咽笛声便托起了天际淡紫色的霭烟。
一曲终了,房间里的光线已经黯淡,他搁下笛子,心头怅惘,却吐不出一字一言。
不一会儿,卫平原推门进来,替他点起了灯,又递过来一张字纸。
他在灯下展开,只见是素雪的书法,写了一首《思故人》:“平生四方志,此夜五湖心。惆怅友朋尽,洋洋漫好音。”
“老先生刚才没进来,他听了你的曲子,叫我带给你。”卫平原说着。
温潋秋凝神将那首诗读了一遍,又取了几张乐谱纸,把无词歌的曲谱誊抄一遍,又工工整整地在题头处写下了“思故人”三个字。
抄完,他将乐谱纸封进信封,交给了卫平原。
入夜时分,潘承起又来看他,告诉他那封信已经送出去了。
“浮光,你把曲子也吹一遍给我听听。”潘承起道。
温潋秋迟疑着,摇了摇头。
“怎么不肯?”潘承起笑着问,“我看你乐谱夹里写写画画这么多,怎么最近却听不到你的曲子?”
“我最近写得不好。”温潋秋有些闷闷。
“素雪先生为你的曲子题了字,你这样说,我可不信,”潘承起先像是开玩笑,随后却肃然起来,“浮光,你以往不是这样,以往凡是写曲子的事情,你总是很积极。既然写出来,为什么不肯给人听?”
温潋秋又想起文艺团的那些人当初对他说的话,心里一阵刺痛。但是出于奇怪的自尊,他不愿说出口。
潘承起轻轻摆了摆手,让卫平原出去了,才道:“浮光,我要对你道歉,我没有能保护好你。”
这话让温潋秋有些不知所措:“潘大哥,没有这回事。”
“当初刚接你到渭州,你是健健康康的,眼里很有神采,连我教训你一顿,你也能抢白回来,”念及往事,潘承起显然已经不计较当初的冲突了,反而笑了起来,“我那时候责怪你,年纪轻轻,又有才,又有貌,怎么偏偏不交女朋友。你那么不服气,把你哥哥为你做的事一件件数给我听,还问我,有人对你这样好过吗?我听到最后,心里再别扭,也只好说,没有。”
不知怎的,只是听潘承起提起裘灏,温潋秋就又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你又说,不管别人觉得你哥哥对你是怎样的情感,你愿意用一切去回报他,即便他不会要——就像他愿意把一切都给你,”潘承起像是感慨,“说实话,我和你稚真大姐的感情算是很好了,可我们也并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我起初以为这是你艺术家的脾气,凡事总会夸张一些。可我现在也知道了。你看看,你们相隔千里,你身边还无处不是他的痕迹。就连我们也都不知不觉地延续着他照顾你的习惯——连小卫都给训练出来了。”
温潋秋垂下头,一时竟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当初你哥哥愿意让你来,第一是为了你的安全,第二是为了你能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潘承起道,“要是等你回到你哥哥身边,让他发现你的身体坏成这个样子,让他发现你连写一首曲子都战战兢兢,他会怎么想?陈浼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照顾好你。可你也知道,想做一点事业,是很困难的事情。渭州有很多的人,想做一个共同的事业。可他们都是不同的人,对这个事业该怎么办,也都有不同的想法。我们都想把事情办好,可有时候甚至并不很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也有可能办出很坏的结果。”
潘承起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来了渭州,多半要体验这种失落。因为再好的理想,再好的愿景,也不能改变人性本身、群体本身的复杂。可我之前没有想过,这种失落甚至让你不愿意再表达自己,不愿意再使用你自己的天赋和能力。这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潘大哥,”温潋秋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这个我要说,”潘承起恳切地道,“我的确已经尽力了,但我没法像你哥哥希望的那样,让你完全不受一点风雨。你在这里,也许总还是要有挫折,有摔打。你如果把我当做一个大哥,我坦白告诉你,我会希望你能经得起这些风雨。你说想用一切回报你哥哥,你要回报给他什么?等有一天你们两个重聚了,你站在他面前,更虚弱了,更怯懦了,这是你愿意的吗?”
温潋秋抿紧嘴唇,又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潘承起的胖手掌在膝头一拍,“浮光,从前的文艺团也好,现在的文艺美术学院也好,许多事情我管不到,也不归我管。这里是你自己的战场。你有你的才华,你有你的特长,谁给你出了难题,你要试着解决,谁说了你不同意的话,你也还要敢像当初抢白我那样抢白回去。你曾经说得我哑口无言,也就不必怕别人,尤其是那些不光明不磊落的人。”
温潋秋仍旧抿紧嘴唇,却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潘承起又笑了,“现在你把寄给卓宏旸的那支曲子吹给我听听,好吗?”
拈起笛子,温潋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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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送给大家一个潘大哥牌暖宝宝。然而作者却无意中发现,拼音打字一不小心就会把“潘承起”打成“胖成球”,笑哭~
2021年,祝愿我们大家都更加坚强勇敢,善良□□,无往不利。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