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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囚室的门却打开了。温潋秋迷迷糊糊地,被人抱了起来。
“哥哥。”他不由喃喃了一句。
抱着他的人迟滞了片刻,轻轻喘息着,步伐加快了。那人的气息时长时短,行走时快时慢,过了盏茶功夫,像是进了一处屋子,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
一盏灯点亮了,耳旁有水声,很快,便有清凉的湿毛巾揩拭着他的脸。温潋秋动了动睫毛,清醒了。
睁开眼,他看见于义同坐在身旁,立刻惊得要起身。
“嘘——”于义同轻轻地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别吭声,别让人听见。”
怎么回事?温潋秋有些困惑——难道是于义同良心发现,冒着风险把他救出来了?
于义同又拿了湿毛巾要来给他擦拭,温潋秋躲开了,低声道:“我自己来。”
毛巾递在他手里,于义同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出去。”温潋秋不客气地道。他以为于义同没那么容易打发,却没想到,于义同竟然真的起身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温潋秋又把灯灭了,才悄悄地脱了衣服,自己擦洗了一遍。擦洗完,他才想起,自己手边并没有换洗的衣裳。他只好把那几件衣服也放进水盆里洗了洗,又湿漉漉地穿上了。
收拾妥当,他才重新点起灯,让于义同进来。
两人面对着面,温潋秋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义同的外表变化很大,尤其肩背有些佝偻。据说是因为淞州陷落时,他跟着老于留在了淞州,随自卫队作战时,不慎摔伤过。他们的那支自卫队后来接受了联合会的帮助,却在一次东洋军的扫荡中几乎全军覆没。活下来的人都溃散成小股,各自奔逃。于义同碰巧跟着的是几个联合会的骨干,后来便辗转来到了渭州,前不久被分配到羊角岭的法院,做了一名小小的狱警。
他身上早没了当年于大公子的骄横和威风,甚至颇有几分低眉顺眼。温潋秋被关在囚室时,曾向于义同多次求助,可于义同每次都只是沉默。温潋秋一度绝望过,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于义同把他放了出来。
“谢谢。”温潋秋轻声道。
于义同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们会找你的麻烦吗?”温潋秋问出了口,却又立刻后悔这样问,连忙道,“我会逃出去的,去找陈老师,到时候我一定回来帮你。”
“逃?”于义同道,“这周边不是东洋人,就是中央军,你怎么逃出去?”
温潋秋也一时默然。
“……可我总不能留在这里,”他有些无助,“还有燕访,我得想办法救燕访。”
“你不用担心她——”于义同话说了半截,又掩住了。
“怎么?”温潋秋已经听出话音,“燕访已经被救出来了?”
于义同迟疑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是怎么回事?”温潋秋急切地问。
“昨天的那个小兵,”于义同有些不情愿地说着,“他找了人回来。”
“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温潋秋说着,却松了一口气。
“他来了,还要接你走,”于义同又直勾勾地看过来,“是我告诉他你睡下了,让他明早再来。”
温潋秋立刻看向于义同身后的门,只刚一动,就被于义同死死地攥住了手肘。
“你别碰我!”温潋秋着急地在他佝偻的背上捶了两下,却还是被他牢牢拖住,一直拖回床边。
“老子,”于义同的眼睛都发红,“老子就是要弄你一回。”
“你敢!”温潋秋用尽力气挣扎,却还是被沉重地压倒,“于义同,你要是敢,我就……”他想说“我就死在这里”,可却又想起了哥哥。于义同已经在拉扯他的衣领,他抬手掩过去,手指碰到锁骨的位置。
“你要是敢,我就告诉人!”
“告诉人?”于义同手掌一顿,猛地卡住了他的颈子,“你疯了?这事你敢告诉人,我们两个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害……怕,”温潋秋痛苦地往后仰,“你就……别……”
于义同滞住了,半天,才又突然地暴躁起来:“老子怕什么?”
“我……哥哥……”温潋秋的眼角已经泛出泪水。
“你哥哥远在天涯海角呢!这一回他救不了你!”于义同强硬地按住他,俯身想要亲吻,温潋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口腔里溢出来。
于义同看见了,惊恐地松了手。
一个夜晚的时间里,卫平原的心境一直在大起大落。
前半夜,他陪着胖子首长跟董涯理论,胖子首长只问了几句话,真相就水落石出了。温潋秋和燕访真的没有事,燕访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推算起来,正该是新婚后不久就怀上了孩子。
后半夜,医院却传来了紧急的消息,是冯稚真叫人来的,说出了事。卫平原跟着胖子首长心急火燎地跑到医院,都以为是之前已经被送去医院的燕访出了事,没想到到了那里,却见燕访好端端地睡着。
冯稚真急匆匆找到了他们,道:“老潘,燕访没有事。是小温吐血了,狱警把他送过来的。”
“温,温先生?”卫平原不可置信,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去看过温潋秋,那时候还什么事都没有,他还准备着等天亮了就立刻去接他出来。
然而此刻的温潋秋却躺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看上去十分可怖。
“千万千万,”胖子首长的一张黑脸都煞白了,“千万得让他活着!”
千里之外,二十九军在瘴气中扎营。
从邕州转战蛟川,二十九军已经长期在西南的雨林和瘴气中行进和作战。大量的士兵患上痢疾和瘴疟等疾病。裘灏才从卫生大队那里探望伤病员回来,就又埋头于事务的处理。
战线越拉越长,上层指挥也越来越混乱。处在二十九军西南侧的兄弟部队二十四师刚刚克复重镇,进展可喜,应当支援进军,可裘灏接到的命令却是往西北方后撤,以图守卫。
在瘴气弥漫、毒虫蛇蚁之间的行军几乎时时刻刻都意味着兵员的消耗,死在行军途中的士兵甚至多于死在战场枪炮之下的人数。可就是这样,部队还不得不在对前线战况了解不及时的上层指挥要求下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仿佛跳着一曲血腥的探戈。
深夜时分,裘灏便觉得身上有些发寒,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读着文书草拟的电报内容。
站在他旁边的小文书正是当初在军校里闹着要上前线的柳立春,裘灏看完了电报,道:“写得很好,以后如果没有你拿不准的地方,这样一般性的汇报,不必再给我看了。”
这是夸奖。柳立春抿着嘴角压住笑意,敬了个礼。
“你拿去吧,”裘灏将字纸递过去,“今天外面谁值班?告诉他,我睡一个小时,让他准时叫我起来。”
如今,耿金石已经不在裘灏身边,被裘灏调到下面带兵。在邕州时,耿金石从副营长做起,现在已经升了正职。裘灏身边只是几个警卫每晚值班。
天气炎热,裘灏却仍旧觉得有些发寒,他随手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和衣在行军床上躺下。
“吱嘎。”
或许因为太过困乏,裘灏很快陷入了睡梦。梦境诡异地变化着,一个一个场景飞快地在他面前出现,又飞快地在他面前融化。他像是看见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可那些不认识的面孔又都是那样细致生动,仿佛他真的见过。
各色的人来来去去,永无止歇似的,裘灏感到很疲惫。
直到梦境渐渐明亮起来,裘灏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个背影他很熟悉,立刻就要追上去,还想叫一声名字,却想不起该叫什么。
那个人回过了头,他看见了一张秾艳的面孔。那样的面容是容易让人失神的,他呆呆看了半晌,已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却见那人向他走近了。
“你一定要回来,”那人忧悒地蹙着眉,“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会死的。”
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只是一瞬间。
身体越来越寒冷,裘灏觉得自己仿佛在浸入冰窟,他想要说话,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有人在呼唤他,他听不分明,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只觉得像是有人在哭。
“毛毛,”他睁不开眼睛,每说一个字都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别哭。哥哥歇一歇。”
“长官,长官——”有人又在呼唤。
裘灏奋力地想从冰窟中划出来,他还不能沉下去。
有人在等着他,有很多人在等着他。
他在冰水中游了很久,终于看到了灯火。脚下终于不再是软绵绵的水流,先是成为了薄薄的冰面,接着成为了坚实的街道。
沿着街道向前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裘灏推开了面前的一扇门,看见了正在夜晚里开放的山茶与蔷薇,还有两棵结满了枇杷的果树。他走进去,隔着窗子看见温潋秋坐在钢琴旁,正对着琴谱认真地弹奏。琴声活泼又俏皮,温潋秋的面孔干干净净,无忧无虑。
在温潋秋身后,裘仕昌和旧友坐在茶桌旁相对大笑,温氏低眉捧着茶盏,正同人相互谦让,那人接了茶盏,仰起头来,是一个面色如月的妇人,鬓发抿得清清爽爽,双眸光亮,看面相就知是菩萨心肠。
身后也响起谈笑声,裘灏回过身,就见院子里围聚着许多的朋友。很多人他已多年没有见过,他连忙走上去,和他们一一地相见,一一地叙旧,最后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倚在天蓝色的花架下,浅褐色的眼睛含着笑。
“叶教官!”他欣喜地迎上去。
叶摇光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和蔼地向他笑着,形影却渐渐变得淡薄,仿佛正慢慢地消失在人群。
“等一等,叶教官,我想让您见见我的家人。”
裘灏又回头向窗子里看。
父母已经不在了,茶桌旁只坐着温氏,紧紧地攥着袖口,戒备地看着他。
“耿金石,”裘灏心慌起来,“我父母去哪里了?”
“长官!”耿金石的声音就在他身旁。
裘灏循声看去,就见耿金石正跪在他旁边,身边还躺着一个青年。
“长官,救不活了,”耿金石沉痛地道,“他已经死了。”
青年睁着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却已经没有了生气。
“不,不行,”裘灏道,“让他等一等!柳立春就在这里,他们能见上面!柳立春!”
他漫无目标地去寻找。
院子里都是穿着军装的人,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每一张脸都熟悉,每一个人他似乎都曾经这样寻找过。
“柳立春在哪里?”他焦急地询问着,“柳立春呢?”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仿佛不能瞑目一样地看着他。
“长官,长官——”有人又在呼唤。
裘灏猛地醒了过来。
眼前仍是夜晚,仍是他的帐篷,守着他的也仍是耿金石。裘灏恍惚了片刻,想起他是不该在自己身边的:“你怎么来了?几点了?”裘灏抬起手腕看表,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长官,”耿金石耷拉着眼睛,“你终于醒了。”
“怎么回事?”裘灏隐隐猜到几分。
“你生病了,长官,”耿金石抽抽鼻子,“看你平时跟铁打似的,这一病就是两天没醒,把我们都吓死了。”
“两天?”裘灏遽然坐了起来,“行军路程也延误了两天?”
耿金石连忙扶了过来:“长官,你不要急,集团军司令已经打了报告,说我们已经到指定地点了。”
“可我们没有到,”裘灏看着他,仍是糊涂了几秒才忽然明白过来,“他们在欺上瞒下!”怒不可遏地,裘灏捶了一下行军床:“他们选择的会战地点本就荒谬,现在竟然又要欺上瞒下!上层连部队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这样指挥作战!”
他气得胸口起伏,又问:“二十四师呢?”
“二十四师放弃了已经克复的城市,也在向西北方后撤。”耿金石道。
“我看他们是要一错再错,”裘灏又疲惫起来,“二十四师打了这样漂亮一仗,最后都白白浪费了。”他想要起身,耿金石却按着他:“长官,你再多休息一会儿吧,这样拼命又能怎么样?在邕州打了那么些仗,死了那么些人,上面却还克扣咱们的装备。我现在就觉着,何苦呢?”
“我们又不是为上面拼命,”裘灏仍旧喘着气,“叫柳立春来,我要拟一封电报。”他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提起了笔,却见耿金石也跟着挪到了桌前。
“做什么?”裘灏看着他,“我让你叫柳立春来。”
耿金石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
裘灏顿时心里一沉:“柳立春呢?”
“……埋了。”耿金石只吐出两个字,嘴唇就哆嗦起来。
在帐篷的顶端,一滴残雨落了下来。
“你病重的时候,他一直守着你,”耿金石的声音发颤,“这两天雨很大,帐篷上面滴水,他拿自己的衣服给你披,给你盖,还用身子替你挡着。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发病,他的身子弱,很快就不行了。”
裘灏慢慢放下了笔,低头看着面前的地图。
“太远了,”他说着,手里的笔从蛟川的标识慢慢划到洪州石林镇,又慢慢划到淞州边境,“我把他带得太远了。”
那支笔掉落在地图上。
“我把他们都带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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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蛟川到洪州石林镇,2300多公里。从蛟川到淞州,3000多公里。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