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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鹰湖城不过一个多星期,耿金石嘴唇上就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这要怪鹰湖城的饮食口味太重,重油重盐重辣。这也要怪楚州分校的人太嚣张,处处找麻烦。这更要怪长官身旁都是拖后腿的人,左一个闯祸精江城,右一个滥好人赖鸿蒙,更别提,还有一个不懂事的毛毛。
一大早,耿金石跟完了晨练,刚吃了几口油汪汪的早点,就听人来汇报:“耿副官,裘部长的弟弟又来训练场了。”
耿金石顿时觉得嘴上的水泡沉甸甸地疼了起来:“江城呢?”
来人道:“江上尉又被人事部叫走了。”
“又叫他去做什么?”
“还不是说他的字写得好,让他去誊抄材料。”
“妈的人事部……”耿金石未及骂完,忽然想起来,“赖鸿蒙不会也被叫走了吧?”
“那倒没有。”来人回答。
耿金石这才稍稍平息几分,却听来人又道:“听他说,人事部已经把新宿舍都清完了,眼下不会叫他去了。”
“啪。”耿金石恨恨地摔了筷子。
他们此行回到鹰湖城,都是因为曾伯龄一道手令。
淞州陷落后,中央军一直节节败退,如今在洪州鏖战,消耗巨大。楚州、西州和苍州等地都在抓紧训练,除了训练作为指挥官的军校生,也要训练保安团和预备师,以备补充兵员。然而训练兵员少说要一年半载,前线的消耗却是以天数计算。
据说此前送上前线的补充兵员素质奇差,曾伯龄为此大发脾气,裁撤多人,亟需有带兵之能的人替他整顿局面。这时候,他想起了裘灏。裘灏去丹州时,当着曾伯龄的面立下军令状,保证四个月内训练出一支合格的队伍,他带着他们上战场,如果打不了胜仗,甘受军法。
四个月的时间里,训练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这在耿金石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楚州军事基地林立,练兵的条件自然不差,然而交在裘灏手上的这一支预备师既缺乏理论修养,也不熟悉战斗技能,更兼纪律松散,若是按照以往独立旅或者第一军的标准,完全是要从头带起
更何况,就是独立旅或者第一军,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东洋兵,也并不能占到便宜,要让这支预备师打胜仗,长官的压力多么大,耿金石心里最清楚。
傅乐群去湘州赴任前,又把耿金石他们几个都交给了裘灏,也是想让裘灏多几个帮手。可偏偏裘灏还在楚州分校的人事部担着一个虚职,他们跟着裘灏,名义上也算是人事部的人。耿金石还罢了,江城和赖鸿蒙的军衔又低,年龄又小,总是被人事部叫去支使。江城的脾气火爆,跟人事部吵过几次,虽然吵得不得法,也总好过赖鸿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劳任怨,哪怕被人事部叫去给新来的军校生清理宿舍,也尽心尽责,忙得一头汗。
这段时间,耿金石时常要去人事部把这两个人领回来干正事,每每听到人事部的人夸奖赖鸿蒙,都气得七窍生烟。
“赖鸿蒙不知道干点什么吗?就让毛毛在那里胡闹?”耿金石忿忿地说着,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起身去收拾烂摊子。
来人跟在他身边,叹气道:“他不会辖制人,哪管得住部长的弟弟?”
自从预备师开始在楚州分校的训练场受训,温潋秋就频频出现在训练场上。耿金石一开始还以为他又是来锻炼身体,见裘灏不理论,也就没有怎么管他,可前两天,在训练白刃的时候,温潋秋竟然也要去摸刺刀。裘灏一把将他拎了出来,往旁边一丢。温潋秋立刻眼泪汪汪了。
“回去。”裘灏低低地斥了他一句,就没再理会他。
耿金石那时才明白过来,裘灏不是不理论,只是兄弟二人在闹别扭,彼此不说话。
这就是用得着帮手的时候。耿金石便把江城和赖鸿蒙两个提点了一通——长官不愿意毛毛在训练场胡闹,见到他就给他逮出去,别等着长官亲自动手。
可他还是高估赖鸿蒙了。
赶到训练场边,耿金石就看见裘灏已经在了,正抓着温潋秋的衣襟把他从队列里带出来。赖鸿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回去!”裘灏又是简短的一句训斥。
就见温潋秋竟自不量力地提起拳头,往裘灏胸口一捣,捣得自己向后趔趄了一步,被裘灏握着手腕拉住。
“就你这点力气。”裘灏冷笑一声,把他往旁边一丢,又不管了。
温潋秋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又眼泪汪汪了。
“咳。”耿金石不由长叹。
看着裘灏转身走开了,他便上前去安慰了几句,又替长官劝告:“毛毛,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你这样捣乱,让长官怎么练兵,怎么做事?”
“我没有捣乱,”温潋秋还是眼泪汪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裘灏,“我也想当兵。”
“什么?”耿金石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还当兵?温潋秋可是个跑步都能腿抽筋的人啊。
“我们可不收你这样的,”耿金石乐不可支,“别说打仗了,毛毛,你信不信,让你立正站半个小时,你都站不住。”
“我站得住!”温潋秋张口就来,全然不懂行。
“那咱们打赌!”耿金石伸出手。
“打赌就打赌!”温潋秋也伸出手。
两人手掌一击。
为了整顿纪律,每天正午,预备师都有人会顶着烈日加练一两个小时的立正,姿态稍有松懈,便会被教官训斥。
裘灏看见温潋秋要往那队列里站,当即喝了一声:“毛毛!”
温潋秋一听他说话就眼泪汪汪,梗着脖子站直了,还委屈巴巴地说:“不要你管我!”
训练场的人看温潋秋在裘灏面前顶嘴,都觉得很稀奇,偷偷地在旁笑。耿金石看见,狠狠地瞪了几眼。
像这样用来立规矩的加练,裘灏平时最多来看一眼,都是用不着他管的。可他却留了下来。耿金石跟在旁偷偷摸摸地看表,才十几分钟,温潋秋就已经松懈了。教官站在旁边看他两眼,也没有过问。可温潋秋像是认真赌气,松懈了片刻,又自己勉力站直了。
裘灏有些焦躁,往前走了两步。温潋秋悄悄从眼角瞟着他,嘴唇扁了扁,才重新看向前方。
还没过五分钟,温潋秋又动了动。
“教官。”他声音细弱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裘灏先一步上去。
“哥哥,”温潋秋像是有点慌张,“我看不见了。眼前是黑的。”
裘灏看他片刻,像是想发火。
“哥哥。”温潋秋有些怯生生地抬起手,在空气里摸索。
裘灏终究还是把一肚子火咽了下去,像是迟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带他到树荫下坐着。
耿金石早已经心里着慌,连忙跟了上去。还好温潋秋并没有大碍,坐了一会儿,就渐渐缓了过来。裘灏抽手就要走。
“哥哥。”温潋秋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耿金石,”裘灏顺势将温潋秋提起来,往耿金石面前一推,“送他回去,顺道把江城带回来。”
温潋秋的眼眶又红了。
“毛毛,我咱们到此为止好不好?”耿金石领了人,走在回家属区的路上,看着四下没什么人,压低声音道,“今天逗你玩,是我不对。你就是能站半小时,也不可能参军的,军队征兵都有标准……”
“为什么不可能?”温潋秋神情有些阴郁,“我可以练。”
“我不是说那个标准,”耿金石瞅瞅温潋秋的小体格,叹了口气,“像你们家里两个儿子,有长官参军,就不该让你参军。一家有三个儿子,尚且只抽一个,有五个儿子,才抽二人,独子更是不征兵的。”
温潋秋抬起头来看他,眉尖蹙起,是非常伤悲的模样:“真的吗?”
“那还有假!”耿金石道,“要是打仗打得家家户户断子绝孙,谁还打这个仗?”
温潋秋却低低抽噎出声:“我要陪着哥哥。”
“你陪他干什么?”耿金石顿时闹不明白了,“我看你不陪他还好些!毛毛,你知不知道,长官现在是带兵立规矩的时候,你总在旁边捣乱,他怎么办?刚刚训练场上,当着他带的兵,你还跟他顶嘴?你知不知道这多损他的颜面?他不揍你,我都想揍你。”
温潋秋的眼睫扑闪着,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咳,”耿金石又是一声叹,“你哭什么?我就是说说,不会揍你的。”
“不是,”温潋秋抬手揉了揉眼角,“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
“真的?”耿金石有点不相信他突然这么听话。
“嗯,”温潋秋点点头,又带下来两滴泪,“我不会给你们添乱了。”
等耿金石赶到人事部,就看见江城仙风道骨地坐在靠门口的桌前,面前铺着文房四宝。
江城右手拿着笔,左手却拿着一截黄瓜,咔哧一口咬得非常清脆。
因为写了一手好字,江城经常被人事部叫去誊抄材料。他和人事部的老油条们已经吵过几次,吃了几次亏,才弄明白他们绵里藏刀的风格,于是开始消极抵抗。耿金石之前来领他的时候就见过他被人事部的人倚老卖老地责备:“小江,让你抄个材料,你在这吃完了黄瓜吃李子,吃完了李子吃蜜柑,你再把汁水溅到材料上!”可江城依旧照吃不误。
耿金石一进门,江城就撂下笔,三口两口把黄瓜吃完了。
几分钟后,耿金石顶着抱怨声把江城带出来,问他:“今天又让你抄什么?”
江城一双黑眼睛里满是厌烦:“新编进来的学生名单。”
走廊上,他们还听得见人事部办公室里的抱怨:“这名单才抄了一半!前后字迹要对不上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下楼了。
人事部里一个小文书只得接过江城留下的摊子,一个一个名字抄下去,翻过一页,低头再接着誊写。
新的一页上,第一个要誊写的名字是三个字。
柳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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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知识:江城跟底迪同龄。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