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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邻在夜色中安静下来。
裘灏坐在书房里,从地图上抬起头。他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书桌旁添了一张行军床,裘灏将台灯转了个方向,拿起一份《中央日报》,倚枕躺下,行军床发出“吱嘎”的声响。
自从温氏来到淞州,裘灏便将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让继母住下。
大概一周前,裘灏已经办好了析产书,嘉西义路的房产已经划在了温潋秋名下。若按温氏的意思,他们母子上周末就该搬过去,可偏偏她没有同温潋秋好好交待。温潋秋从学校回来一看,满院子忙乱乱地在打行李,再一问,就从温氏那里问出了分家的事情。
所有分家的事宜都是裘灏一力办妥的,从头到尾,他没有透给温潋秋一个字。
这几年朝夕相处,温潋秋的脾气他已经摸得很准。
然而他显然是没有摸透温氏的脾气,不知道这位继母这样不担事,连一句保守秘密都指望不上。温潋秋只随口问了一句哥哥的行李怎么没有收,她就和盘托出了——不是妈偏心,是老大不搬过去,毛毛,嘉西义路的房子本来就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温潋秋这次倒是不闹离家出走了,他拆了温氏打好的行李,自己的一应用品都抱回房间去,把门甩在温氏鼻子上,甚至还反锁了。温氏守在他门外哭了一缸泪,他也不出来。
这番闹剧爆发当天,裘灏就听说了。可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军委把他调回独立旅不久,就有大仗要打。他隐隐觉得这就是祁兴龙所说的,曾伯龄要为他铺的一步路。他不能辜负校长的栽培,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连一句话都没能和温潋秋说上。
书房和温潋秋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裘灏对着那面墙看了半晌,收回目光,抖开了手里的报纸。他该休息的,再过三个小时,耿金石就要来接他去独立旅的营地。可是他的精神仍旧亢奋,难以入睡,只好翻两页报纸放松。
《中央日报》的版面上很醒目地印了一张照片,是曾伯龄和白雨庐的戎装照。这张照片应该不是最近照的,看白雨庐的面貌和军衔,还是几年前他未曾与中央军决裂时的照片。
照片旁配的是曾伯龄一番文绉绉的话,大意是感慨师生情深。
这未免有做戏的嫌疑。
中央军上下都已经传遍了,白雨庐此番回到曾伯龄身边,醉翁之意不在师生情,而是在代表联合会向曾伯龄争取合作——孛州的形势似乎是严峻的,白雨庐希望曾伯龄能以领袖之姿号令重兵,举全中华之力抵御外敌。
曾伯龄给白雨庐升了军衔,也给了徐衍一条生路,却还是没有放弃在洪州清缴联合会势力的计划。
在裘灏接到调令之前,白雨庐已经又一次愤然辞职,回到了联合会阵营。
“联合会别的人不好说,可白雨庐确实称得上是一心为公。”祁兴龙私底下对裘灏说。
有人议论白雨庐对孛州形势的描述都是耸人听闻,可祁兴龙留洋时,亲眼看见过西北邻邦的报纸上鼓吹军威,扬言孛州乃至西北唾手可得。甚至沿海东邻也在和他们暗通款曲,坚船利炮公然越界巡游。
“都是狼子野心。”他咬牙切齿地骂。
“这些事,你有向校长提及吗?”裘灏问他。
“我对校长说,对于孛州边境的形势,我做了一些研究,”祁兴龙仍蹙着眉,神情却微妙起来,“校长让我写一份报告给他。”
裘灏看明白了他的神情。
“我还是不能相信。”
“什么?”祁兴龙回过神来看他。
“我不能相信白雨庐他们是该被清剿的匪徒,”裘灏向来在朋友面前知无不言,“他们不仅是我们以前的同泽战友,也是难得的有识之士。”
祁兴龙突兀地坐直了身体,焦灼地把手掌在膝头擦了擦。
“你这个人太重情,从徐衍的事我就知道,”祁兴龙低低地道,“可这话你是不该说的。眼见着我们就要去洪州前线了,你这是扰乱军心!”
“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裘灏自己也明白,只能叹口气,“仗还是要打的,同他们切磋,我也很愿意。只是这切磋真刀真枪,都是人命。”
祁兴龙没答话,只是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着急地向他“嘘——”了一声。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裘灏猛地从行军床上抬起身,身下又是“吱嘎”一响。
是温潋秋。
他晃晃悠悠地进来,轻轻地合上了门。
裘灏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在他扑过来时顺势把他接在怀里。
“怎么这时候醒了?”他抬手摩挲着他颈后,“做噩梦了?”
温潋秋是穿着单衣跑出来的,深夜微凉的空气都扑在他的领口。他看起来像是很困,赖在裘灏怀里,也不说话,只是黏黏软软地往他胸口趴。裘灏一把将他抱起来。
“吱嘎。”
两个人一起倒在行军床上,裘灏用薄被裹着他,一手松松地环在他身后。温潋秋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像是专程换了个地方睡觉的。
“傻毛毛,”裘灏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好好的床不睡。”
温潋秋迷迷糊糊。他就是被行军床的吱嘎声惊醒的,明明困得不行,一想到那是裘灏引出的声音,便陡然生起气来。
裘灏又骗了他。
说好的不分家,裘灏不仅分了,还背着他。
连着好几天,他每天做梦都梦见,温氏和裘灏躲在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算计分家的事,气得他七窍生烟。
就是这股怒气撑着他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睛半睁半闭着摸进了书房,可还没来得及宣泄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愤慨和委屈,他就被裘灏抱住了。
裘灏的身上很温暖,带着皂荚和香木的气息。这气息太令人安宁,瞬间填满了他的肺腑,让他心里变得软和和、暖洋洋的,完全忘了要生气的事情。
听见裘灏叫他“傻毛毛”,他知道那是爱怜的话,不仅不计较,反而更撒娇地往裘灏怀里拱了拱。
裘灏也不说话了,抬手关了灯。
他有些不满,闭着眼睛去抓他那只手,抓回来仍让他抱着自己。凭着触觉他发觉裘灏是睡在被子外面的,便口齿缠绵地提醒他:“哥哥,被子。”他拽起自己胸前的被子要掀开,却被裘灏按住了。
“被子。”他迷迷糊糊地坚持。
裘灏只是沉默地把他抱紧了。
温潋秋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他好端端地睡在自己床上。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枕边有细碎的声响,他看了一眼,是两把小钥匙,还有一张纸条。
“毛毛:哥哥有事,来不及当面同你说。你不愿搬家,就好好同母亲说,不能为了这点小事不出门。哥哥找到了你房门上的钥匙,你自己收好。饭要吃,学也要上,不要再让哥哥担心。”
温潋秋忙跳下床,去裘灏书房里看。
那里果然空了。
他走到行军床旁,摸了摸枕衾,已是凉的,却还有裘灏身上的味道。
“吱嘎。”
他往床上一滚,把脸埋在枕头里,两手从枕下穿过去,手掌反过来放在自己发顶。
衣袖的边缘擦过了什么粗糙的东西,戳在他手臂的皮肤上。他趴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翻开枕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份报纸。
他把报纸抽出来,想抛在一边,却一眼看见上面的照片。他抬起身,展开报纸仔细看了一眼,不由瞪大了眼睛。
在帕克兰街道上,一辆耀眼的豪华轿车缓缓驶过。
林阜安仍旧亲自开车,驶进了春江饭店对面一幢高层建筑的停车道,对着温潋秋递过来的报纸瞥了一眼。
“是他,怎么了?”林阜安有些漫不经心。
“白先生!”温潋秋奇怪他一点也不震惊,“他怎么会是中央军的军官呢?”
“他怎么不能是?”林阜安笑了出来,“徐衍大哥以前也是中央军的军官。”
“可是——”温潋秋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徐衍大哥明明和中央军那么势不两立,为什么白先生——”
“徐衍也并不是和中央军势不两立,他只是捍卫自己的理想。中央军也有他的朋友,你哥哥不就是他的朋友吗?”林阜安含笑看过来,像是揶揄,“白老师也一样是捍卫他的理想,只不过方式不同。”
温潋秋敏锐地意识到,林阜安对白先生的称呼变了,他仔细地看着林阜安的表情。难道除了此前在工人夜校的见面,林阜安还在别的地方同白先生有交集?
“你好像说过,”温潋秋想起来,“你在工人夜校说,白先生很面熟。”
“我有个表兄,长得很像白老师,只不过没有他那么瘦,”林阜安说着,冲温潋秋眨眨眼睛,“下车吧。”
在帕克兰路上,林阜安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楼层很高,两面都是玻璃,里面的装饰也很洋派,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都摆着沙发、茶几、冰柜、桌台,不像是办公的地方,更像是一间袖珍的咖啡厅。
“你喝咖啡吗?”林阜安问。
“我只喝水。”温潋秋摇摇头。
“琳达,达令,”林阜安用一种很轻柔的声音对他办公室里的女秘书说话,“两杯水。不要加冰。”
琳达莞尔一笑。
她很年轻,也很美。温潋秋觉出林阜安说的话像是有一点轻佻的意味,但是从语气中又听不出什么亲昵。
“这里怎么样?”林阜安问。
“很好。”温潋秋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一般的朋友我不会带来,只能偶尔请你和梅鹤至过来坐坐,爹地不喜欢我随便交朋友,”林阜安说着,在琳达端上水杯的时候抬头向她礼貌地笑了笑,随后又揶揄地看向温潋秋,“我想你哥哥也是这样。”
温潋秋困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你哥哥最近好吗?”林阜安把水杯向前推了推。
“他最近很忙,我几乎见不到他的面。”
林阜安端起水杯,啜了一口:“他在忙什么?”
“他可能要去前线了。”
“去哪个前线?你知道吗?”林阜安放下水杯,冲他一笑。
温潋秋没有关心过。
“我——我可以问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你不知道。”林阜安点点头。
“怎么了?”温潋秋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没什么,”林阜安轻松地耸耸肩,“我觉得你不知道也很好。你哥哥大概也会这么觉得。”
温潋秋终于蹙起眉:“你今天怎么总是提起他?”
“我在想,”林阜安沉吟片刻,“究竟是徐衍同中央军势不两立让你更吃惊,还是白老师和中央军关系密切让你更吃惊呢?在我看来,好像是后者。”
温潋秋想了想,点点头:“我是很吃惊,白先生不像一个中央军军官。”
“他不像一个中央军军官?”林阜安像是在品读他的话,“那么你哥哥呢?他和你哥哥的差别在哪里?”
“哥哥——”温潋秋顿住了。
裘灏的确是中央军的军官没错,但比起这个,他更是他的哥哥。温潋秋从他身上看到的从来都是哥哥的形象,对于他军人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实感。
只有极个别的时刻,他会把裘灏同一些陌生的概念联系起来。例如有人告诉他,叶泽人是死于独立旅的枪击之时。可那最终也被证实为谣言。
“你相信你哥哥吗?即便他是中央军的军官?”林阜安问。
温潋秋抬眼看着他,有些茫然起来。
“那么你相信我吗?”林阜安倏然一笑,手掌按在自己胸前,“如果我去给中央军做事,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我们当然是朋友。”温潋秋道。
林阜安笑着点点头,眼神长久地落在他身上。
不知为什么,温潋秋觉得他此时的点头不完全是在肯定他们的友谊,而像是包含着一种无言的观察和思忖。
“叮铃铃——”
是电话铃声。
琳达接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对林阜安道:“弗兰克林,是谢处长。”
林阜安立刻起身,向着温潋秋轻轻“嘘”了一声。他走到琳达身边,接过听筒。
“谢处长,你的电话来得真巧,我刚到办公室,就这么一小会儿——”
温潋秋还在为林阜安刚才所说的话发愣。
“——是的,我是同他见过面——是的,就在蒙蒂尼路——暗杀?他死了?”林阜安很惊讶地对着话筒叽里咕噜了两句外语,像是被电话对面询问了,“——我是在说很遗憾——这大概是我的坏习惯——他是个很专业的人,特务处失去这样一个人才,实在太遗憾了。”
特务处?
温潋秋抬起头来看向林阜安。
几乎在同时,林阜安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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