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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旅的官兵是在洪州前线过的中秋。
也是在洪州前线,裘灏得知了白雨庐阵亡的消息。
那是一次规模并不大的战斗,白雨庐作为指挥官,却骑着马冲锋在前。
早在西征途中,白雨庐就是个以爱兵如子、身先士卒而闻名的人,可这样的做法还是太蹊跷了。
据说当时的形势是联合会的队伍落于下风,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联合会往往会更谨慎,打法也更灵活,绝不硬拼。相比较于中央军的重兵压阵,联合会的最大优势就是灵活机动。在不利形势下先行脱身,另寻战机,这几乎是他们屡试不爽的招数。
白雨庐是一个受过系统训练,并且身经百战的成熟的指挥官。没有任何理由,他会在这样的时候放弃一贯有效的战术,鲁莽地冲上战场。
一封又一封的捷报从洪州前线传递到淞州,《中央日报》也连篇累牍地歌颂着重大胜利,就在曾经登载过白雨庐照片的版面上。裘灏读不下去那些词藻堆砌的文章,把报纸往面前一拍,不看了。
“报告!”
是耿金石。
他走进来,关了门,鬼鬼祟祟地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封信来。
裘灏看不惯他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你怎么回事?”
“长官,”耿金石把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信,信!”
裘灏接过来一看,是徐衍寄来的信。
“你就这出息?”裘灏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
“还是小心点好,长官。”
这封信和白雨庐有关。信写的很简单,大意是说白雨庐早在他的妻子病逝时就情绪低落,与同泽谈话时流露过轻生之意。只是当时联合会已经决定让他承担返回淞州争取合作的重任,他才重新振作精神。
“曾伯龄的所作所为让雨庐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雨庐的遭遇是你难以想象的。”
徐衍这么写。
裘灏对着信纸沉默地看了很久。
“有火没有?”他问耿金石。
“有,”耿金石掏口袋,“长官,您是……抽烟?”
裘灏把信纸团了团:“烧了。”
“他写什么了?”耿金石有些发愣,“要不咱们还是报……”
“烧了。”裘灏又重复了一遍。
耿金石不吭声了。
“嚓。”
火柴划亮了。
薄薄的信纸在火光中卷曲着,慢慢地化为了灰烬。
临近深冬,裘灏听说祁兴龙所在的队伍在洪州俘虏了联合会的一位大员。
此人在联合会地位颇高,称得上是元老级的人物,却在联合会主力败退后留在了洪州。
祁兴龙曾经是联合会的一员,有人说他和这位联合会元老还有过几面之缘。
腊月十九,这位联合会大员在洪州就义。
腊月廿二,淞州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
独立旅作为主力军的一支,自是荣耀满身。裘灏个人也受到了嘉奖。曾伯龄在人前赞了他一句:“在战场指挥有度,在军校执教有方。”
满座同僚神色各异地看过来,有人起了个头,众人纷纷鼓掌。
这一幕似曾相识。
西征之时,裘灏曾率先攻城插旗,彼时在战场上也接受过类似的礼遇。他尚且气盛的同学少年,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向他举枪致敬。他总觉得那致敬并不是要给他的,而是要献给逝去的生命,献给他们矢志不渝的理想与热望。
此时此刻,这鼓掌也并不是给他的,而是暗流之上必不可少的一层团结表象。
同僚们面带微笑,祁兴龙更是在和他目光相对的时候格外地抛来一个眼神——是啊,祁兴龙料事如神,曾伯龄果然是为他再铺了一步路。
腊月廿二,大寒。
裘灏仍旧只是让耿金石开车把他送到比逊路,自己沿着商铺街走回家。
一路上,寂静的路面映着路灯的一点光色,地面有些湿漉漉的,空气潮冷。
自家的院子里还是热气袅袅的。
明天就是小年,嬷嬷张罗习惯了。
“哥儿,我给你热一碗汤?”
裘灏没说话。
书房里还摆着那架行军床,但他的卧室已经恢复了原状。藕色的衾褥床帐换掉了,重新铺了干净朴素的枕褥。桌上的梳妆匣子也都不见了,整齐地堆着他常看的书刊。衣柜里的女士衣装也统统收走了,他的衣服按原样挂了起来。
温氏已经搬去了嘉西义路。
嬷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见裘灏站在温潋秋的房门前。
那门紧紧地锁住了。
昨天哥儿才回来,她就告诉给他,小哥哥儿搬走了,搬去了电影公司住着。他又赌了气,这回气哥儿是个当兵打仗的人。你说说,天底下还有什么他不能拿来赌气的事?
她原以为哥儿又该急匆匆地去把小哥哥儿找回来,却不料哥儿竟没动作。嬷嬷有些不明白他脸上那沉甸甸的表情是为什么,却明白这一回的事情不同往常。
“小哥哥儿的许多东西都还在,”嬷嬷叹息一声,难得安慰几句,“他那个妈叫他搬去新院子,他也不去。他就是赌气的时候花样多,等气平了,也许自己就回转了。”
“过两天,”裘灏转过身来,“过两天我去接他。”
“好啊,哥儿,你好好地同他说,”嬷嬷却有些不放心,“小哥哥儿也是个大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是好好同他说的?”裘灏隐隐有些不悦。
嬷嬷不好多说了。
小哥哥儿搬走的时候,哥儿不在家,没见过。
嬷嬷少说见那小哥哥儿闹过百八十回的脾气了,哪回也没像这样。
那天小哥哥儿回来得晚,嬷嬷还一直等着他。她知道小哥哥儿牵挂他哥哥,恰巧中午听了收音机里提到“独立旅”三个字,嬷嬷听得不甚明白,却知道是哥儿打了大胜仗。她满心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哥哥儿,让他也高兴高兴。却不料小哥哥儿是被人送回来的。
又是那个叫梅鹤至的。他搀了小哥哥儿进来,小哥哥儿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还一个劲儿地哭。
这是喝了酒的模样。
“哎呀,”嬷嬷顿时就急了,“他是不能喝酒的。”
梅鹤至向来活泼,一张嘴叭叭会说。可他听了嬷嬷的责怪,却只是扯了嘴角笑笑,扶了小哥哥儿去房间里躺下。
小哥哥儿一挨着枕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把脸往枕头里埋。
嬷嬷调了汤水要喂他解酒,他很是乖。虽然还抱着枕头不放手,只略略抬起头来,他却哽咽着,一口一口把嬷嬷喂过来的汤水都喝了。
“别哭了,小哥哥儿,”嬷嬷有心要哄他高兴,“今天我听见了哥儿的消息,哥儿打了一场大胜仗,收音机里都夸了他。你不替你哥哥高兴?”
小哥哥儿眉尖若蹙,听见这话,有些颤巍巍地喘气,抬起眼睛来,仿佛责备地看她。
她再把汤匙往他嘴边送,他不喝了,只恨恨地拿拳头往枕头上砸。
“刽子手!”他含着泪,可怜兮兮地叫嚷。
连嬷嬷也不明白他是发的什么脾气。
后半夜里,嬷嬷躺在床上,就听见屋子里一直窸窸窣窣。她知道是小哥哥儿弄出来的动静,本来不想管着他,却听那声响一直不断。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嬷嬷到底不放心,到他房间里一瞧,小哥哥儿把常穿的衣服、常看的书都往一个箱子里收拾,一边收拾还一边抬手抹眼泪。
“小哥哥儿!”嬷嬷一看这就是又要逃家的架势,虎着脸问他,“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别总叫人跟着你操心!什么事情就要闹,一家子还满城里找你不成?”
小哥哥儿抬头看她。
还是俊秀白净得娃娃一样的脸,哭得很狼狈,却露出了阴郁的神气。
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找我,”他绝情地说,“我就在电影公司住,赚我自己的钱,吃我自己的饭。我再也不回来了。”
嬷嬷觉出来,小哥哥儿这次闹和往日都不同。
“嬷嬷,你告诉裘灏,”他竟对哥儿称名道姓了,“书我接着念,学费我早晚还给他。既然分了家,我和他就没关系了,为什么还在他家里住。”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哽咽了。
嬷嬷又是讶异,又是心疼,拿了手绢上前,给他擦了擦泪,又握着他的手轻轻揉搓。
这是她用心养出来的孩子,一双手纤细修长,白皙柔软,摸一摸都叫人心里疼爱。
“我的小哥哥儿,你说什么没良心的话?哥儿对你还不够好?他什么事不为你打算?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你跟他说这样的话,不怕伤他的心?”
“他才不会伤心!”小哥哥儿把头一撇,不让她看,却抖着肩膀,哭得很凶。
“瞎说,他怎么不会伤心?他也是个人,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小哥哥儿,你就是不懂事。”
“他的心是肉长的,可他怎么杀人呢?”小哥哥儿辩了一句,“他明明是铁石心肠。”
“哥儿是当兵打仗的,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可他杀的都是坏人!”
“才不是!”小哥哥儿的声调陡然高了,把她一甩,“才不是!”
她还要去拉他,他却退了一步,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哥哥儿很坚决地说,“我分得清好坏。你们都把我当小孩骗,你是这样,妈是这样,哥……裘灏,裘灏也是这样!”
这一顿嚷,把院子里的人都给嚷醒了。
温氏也起来了,睡在厢房的两个家仆也进来了。
小哥哥儿这一番脾气的缘由很复杂,温氏问了半天也没彻底闹明白,只是知道他要搬走。
“乖毛毛,别哭,这更好了,我们明天就搬。先前已经把新房子收拾好了,明天先把要紧的东西搬过去,其他的再慢慢收拾。”
“我不去那里。”小哥哥儿早已拿定了主意。
“不去那里?”温氏颇为迟钝地看着他,“那你要往哪里搬?”
“房子,存折,你爱拿着就是你的,和我没关系!”小哥哥儿像是把怒气都发出来了,“你去做你的太太!我只做自食其力的人!”
他忿忿地说着,将收好的箱子一合,随手把枕头抱进怀里,往床沿一坐。
“你们都出去,别看着我,”他的鼻尖正凑在枕头边上,不知怎的又想起流泪了,“等天亮了,我自己雇车走。”
“毛毛,”温氏彻底无措了,拿起手绢擦自己的眼泪,“你怎么对妈这样凶?妈只有你一个,都是为你好。你别和妈赌气,啊?你躺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搬到新房子去,你听话。”
小哥哥儿没有说话。
待温氏他们都又回房睡下了,他猛地站起身来。
“小哥哥儿?”嬷嬷还在门外悄悄地看着他,见状吓了一跳。
只见他把那枕头往箱子上一合,一起抱起来,抬手把灯关了。
天光隐约熹微,从窗外映进来,映出他一个纤弱的身影。
嬷嬷看着他走出来,将房门一合,低头锁上了。
“小哥哥儿,”她预感不妙,“天还黑着,你往哪里去?你不怕了?”
小哥哥儿全然不回答,真像个男子汉一样地沉默着,大步地往外走。
“小哥哥儿,你穿得单薄,你要是再病一场,你哥哥回来了,我怎么和他交待!”
嬷嬷摇晃着小脚追出了门,眼见着厢房的灯又亮了。
院门半开,小哥哥儿的身影早已不见。
“嬷嬷。”那家仆两个出来,看看院门,又看看嬷嬷,不说出去追,却都上来扶她。
嬷嬷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急哭了。
水蒸气从厨房里不断地冒出来,嬷嬷抬手抹了抹脸。
“小哥哥儿长大了,主意也大了。哥儿,你再看顾他,早晚也要舍得他自己出去闯荡。”
“我当然知道。”裘灏皱着眉。
嬷嬷没有再说下去。
“哥儿,你歇歇,我给你热一碗汤,你喝了再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个踏实觉。”
“嗯。”裘灏应了一声,抬脚往书房里去。
书房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那架钢琴都还留在那里。
裘灏在钢琴前坐下,把琴盖打开,摸索地弹了两个音,觉得胸口发胀。
他单手在钢琴上弹了几句,那是温潋秋练琴时因为好玩教给他的。
温潋秋那时还缠着他撒娇,要哥哥陪他四手联弹。可哥哥弹琴太笨拙了,最终只能和他三手联弹,反反复复地弹着那几句的伴奏,看着他神采飞扬,每弹一遍主旋律,都能换出不同的花样。
只有伴奏的琴声听起来单调又乏味,裘灏重新把琴盖合上,站起身来。
书桌边,行军床上还铺着薄褥子,摆了一个枕头,薄被叠了,放在一旁。
在他离开前,温潋秋还曾在这书房里全心信赖地依偎着他,在行军床上口齿缠绵地提醒他:“哥哥,被子。”
“吱嘎。”
他在行军床上躺下,捻起薄被一角出神。
后颈的皮肤轻轻挨着枕头,他慢慢觉出不对,抬手也往枕上捻了一下。
那幅枕头猛一看像是他的,一样是素白的,没有装饰。
可他指尖一摸就知道不是,那上面的布料是绉纱的,质地很轻薄,嬷嬷叠了好几层,专给温潋秋做了两个细密厚实的枕套,摸起来很柔软。
这几乎是一种当事人都难以觉察的娇惯。
裘灏侧了身,那柔软的薄纱抚上他的面颊,他不禁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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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格不急,急死嬷嬷。
作者每天都在祈祷遇见更多的小天使呀嘿哈~~~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