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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耿金石接到了门岗处的消息,说有个人要见裘总队长。
淞州的盛夏又潮又闷,耿金石极其不乐意,问:“谁?什么事?”
“叫柳立春,是附近中学的学生。问他什么事他不说,一定要见总队长。”
耿金石只得烦躁地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对面机要室里,一个年轻的机要员正老气横秋地端着茶缸喝水,抬头看见耿金石,便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这个年轻机要员一直是大伙儿寻开心的对象,因为他总有些呆傻气。更好笑的是,他这样呆傻,却据说是出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在家里还很受宠。他长着一张忠厚温吞的面孔,说话做事总仿佛神游物外一般,被人揶揄使唤,乃至被人抢了家里寄来的吃食用物,也总是好脾气地笑笑就过去了。
他原姓赖,叫赖鸿蒙,可因为他眼皮、嘴唇都很厚,脸上长期盘踞着些此消彼长的粉刺,那些嘴巴坏的人便常常叫他“癞□□”,他慢条斯理地拒绝过一两次,后来竟也就应了。
“癞……”耿金石张口差点也说出癞□□来,“鸿蒙。”
赖鸿蒙闷不吭声地站起来。
“你去,到门口接个人。”
赖鸿蒙一句话没有,老老实实地就去了,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带了一个人回来。
“你就是柳立春?”耿金石上下打量一番,“你找我们长官做什么?”
柳立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晒得黝黑,但仍然难掩清秀。他长着一张线条利落分明的脸,举手投足规规矩矩,有一双容易害羞的眼睛。
“我要见到裘总队长。”他说。
“你还是中学生,是吧?”耿金石笑笑,“总队长很忙,都像你这样,不见到他不说话,他怎么忙得过来?我是他的副官,你跟我说也一样。事情容易,我就给你解决了,说不定还快一些。”
柳立春看他一眼,像是在思忖。
“这件事不一样,”他最终坚决地道,“我必须见到裘总队长。”
“这样吧,”耿金石又道,“你跟我说这件事和什么相关,让我知道个大概方向,轻重缓急,我也好及时跟他汇报。你看怎么样?”
柳立春略微犹豫了一下。
“我看你是不急,”耿金石道,“或者你就说,你来是想考学的?是来传话的?还是来告状的?”
“不不,不是告状,”柳立春像是有些着急,“正相反。”
“相反?”
“我,我要给江城做个证。”他有些羞愧似地垂下眼睛。
“谁?”耿金石皱起眉,“江城?”他又把柳立春打量了一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江城是正在中央军军官学校受训的一个年轻学员,在这一期的学员里,算是个很出挑的。前不久,却有附近的人家来,告了他一状。那告状的人说话很粗俗,说江城背着人,跟他的孩子胡搞,描绘得江城仿佛一个流氓。他还说,他的孩子什么都不懂,都是被江城骗着,多半还威吓了。
这件事裘灏原是一力要保密的,可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江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个极其健康活泼的青年,心肠很热。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弄错了。也有人觉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江城很快就给审了,关了禁闭。他只一口咬住说没做强逼威吓的事情,别的倒像是认了。
教官们的意见也很矛盾。有人觉得这根本不算个事儿,只是江城没给摆平。有人因为爱才,想给他一次机会。也有人说:“伤风败俗的东西,带坏了风气。这要是在战时抓住了,我就直接毙了。”
裘灏只说要审问清楚,从严处理。可把那告状的人带去跟江城对质了两回,那人都只是对着江城破口大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年轻男孩儿,却说要给江城作证。这就很微妙了。
“就这事。这事有军法处负责,你非要找我们长官吗?”耿金石问着柳立春。
“我只和他说。”柳立春仍是很羞愧的样子,但自强忍着。
真是自讨苦吃。耿金石暗暗地想。
他猜测柳立春大约是害羞,不肯让更多人听见这番作证,或者是势利,觉得总要官越大的人越有决断。可耿金石是知道的,他的长官是个严肃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跟那些有了一官半职就花天酒地的东西截然两样,对涉及品行风气的事情一般都会严惩不贷。
更何况,长官家里一个毛毛,就是因为长得太出挑,三番五次叫男人纠缠。他们长官最气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为了毛毛的事,长官能半夜找到警局局长家里去,甚至还差点在家给人动过私刑。别的事都还罢了,唯有这种事,每次都能触动长官的怒火。
就在前不久,毛毛还来悄悄找过耿金石。也不知怎么的,于局长家那个总是纠缠毛毛的臭小子,竟把毛毛的一个朋友给弄到监狱里去了。毛毛着急得很,央告耿金石帮忙打听消息。
“我这就告诉长官,这对长官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耿金石为他宽心。
“别,”毛毛顿时慌了,“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耿金石奇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毛毛抬起眼睛来看他,一副可怜的样子。
直到耿金石帮着去打听,才知道被关进监狱的,就是曾经被他勒着脖子提给长官,还差点在长官家里挨了私刑的那个梅鹤至。他旁敲侧击问了几次,连着猜测,才知道原来是毛毛同梅鹤至交了朋友,于家那臭小子满怀妒意,和那梅鹤至打过一架,吃了亏,便把梅鹤至告到特务处,说他是联合会的人。
特务处把人抓了,查来查去,这梅鹤至就是个舞文弄墨的电影编剧,写过几部关于茶楼歌女、纱厂女工之类的电影。这些电影虽不大讨当局的喜欢,但也实在找不出和联合会有什么关系。更兼这梅鹤至在淞州文艺界有些名气,有许多拍电影、写文章的朋友,也有一些同乡是中央军大员。几下里都有人走动,梅鹤至没过多久也就给放出来。
“毛毛,”耿金石悄悄劝过,“你别总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算他没有那个坏心,可也有个坏名声,你跟他往来,容易叫人误会。”
“我们就是朋友,”毛毛有些赧然,“梅大哥是很讲义气的人。他之所以和于义同打起来,也是因为护着我。”
那可不更让人误会了嘛。耿金石替他糟心。
毛毛眉间有一点忧色:“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别告诉我哥哥。”
那是自然。他为什么讨这个没趣儿?长官一天到晚眼前都是官司,烦心事够多了。
耿金石把柳立春往隔壁会客室里一丢,叫他等着,又让赖鸿蒙倒了两杯茶去。他有心要看住柳立春,却又不大愿意搭理他,便打算去拣几张报纸看。
机要室的报纸杂物也都是堆在赖鸿蒙桌上,耿金石翻了翻,竟然在一堆时政日报里翻出一叠本地小报。扫一眼,都是些某先生某太太小姐的艳情,夹杂着凶杀之类耸人听闻的事件。
照理说,按着军校的纪律,这样的东西是不该出现的。耿金石在裘灏身边时,更是从来不敢买这些玩意儿。他掂了两张拿去消遣,其余的仍用那些严肃的大报压上,临走还不忘向赖鸿蒙揶揄:“瞧你们机要室的人,这么和光同尘。”
往柳立春对面一坐,耿金石也不看他,只翻开小报瞄着。在拥挤不堪的小豆腐块当中,他忽然一眼看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标题——“同□□慕争风吃醋”。他不禁皱眉呷了一口茶,再往下一读,说的是某校有位温姓男学生,如何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引得两位青年争相爱慕,甚至大打出手,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监狱。
耿金石“咔”地被一口茶水呛住了,将小报一合,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小报用语俗不可耐,事实也有所扭曲,但耿金石还是很清楚地知道这说的是谁。
“妈的。”耿金石咳出了泪花。
这下毛毛要出名了。
他手忙脚乱将报撕做几截,作废纸丢了。
要是让长官看到,说不准他们就要去报社拿人了。
没了报纸,对着空气干瞪眼的耿金石只好看着柳立春,看得柳立春怯怯地低了头。
这倒不像是个乌七八糟的人。耿金石看着柳立春干净清秀,又羞愧窘迫的样子,竟有点可惜起他来。
挺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偏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大约两个钟头后,这个挺好的年轻人就让耿金石目瞪口呆。
“我们是真心以待的,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江城真心喜欢我,我真心喜欢他。我父亲根本不明白。江城没有骗过我,更没逼迫我什么。我跟他——我都是愿意的!”
这还是刚刚那个羞怯怯的柳立春吗?他往裘灏面前一坐,就涨红了脸,但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切又热烈,连一点磕绊都没有。
裘灏交叉着手指,用一种很冷静地态度看着柳立春。
“你和江城认识多久了?”
“快一年了,”柳立春又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声音平缓了下来,“他刚来这里读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你父亲怎么发觉的?”
“我们不是时时都能见面,所以江城给我写了许多信,被我父亲看见了。信里都写着,他每天怎样想——想见面,想……抱着……我,”柳立春羞得声音都有点颤抖起来,头更低了下去,“我父亲看了就知道了。”
耿金石偷偷瞄了一眼,长官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江城的事,我们本来已经有了个决断。虽然有你的作证,但这事是你父亲告发的,只要你父亲坚持,江城的所作所为是一定要严惩的。”
柳立春惊愕地抬头看着裘灏,猛地咬住牙齿。
这是要哭?耿金石心里一震。
“你别担心,”裘灏的声音略微和缓,“我们本来是打算处罚后,把江城调到其他地方受训。既然你来作证,那也会酌情调整。你还是要向军法处做个说明。但我有几句话要先同你商量。”
柳立春眼眶发红,点了点头。
“虽然你为江城证明了所谓的清白,但这件事你们仍是有错的,”出乎耿金石意料,裘灏的语调竟然很平静,“第一,你们不该在人前惹下嫌疑。第二,你们不该置彼此前途不顾。就算江城没有强迫你,这样的事情也很难为世人所容。你如果真心实意为了江城,就该告诉人说你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能向人说你们是真心呢?”
“我——”柳立春迟疑着,“那是事实。我就是真心待他的。”
“我明白,”裘灏沉沉地道,“可你不该这样说。最好你们当初也没有这样做。”
柳立春有些张皇地看着他,眼睛里慢慢地泛着泪花。
“我只是建议你,”裘灏很疲累似地闭了闭眼睛,“你真心待他,就应该是希望他好,对不对?”
“嗯。”
“你来作证,也是希望他好的,对不对?”
“对。”
“那么你就该告诉军法处,你们什么都没有。”
“……嗯。”
泪水沿着柳立春年轻有光泽的面庞流了下来。
这算什么事?有这么伤心吗?耿金石纳闷儿。
“你哭什么?我们长官这是想替你们解围。”他替长官帮腔。
“谢谢。”柳立春真切地说着,恭顺地低了低头,泪珠却像流星一样无声地划落。
这人还真是情根深种。耿金石很稀奇地看着。只是一时权宜说一句否认真情的话,他竟也这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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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的傻宝宝耿金石哟,就这眼力见儿,早晚得让你们长官捶一顿~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