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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小哥哥儿花样多,嬷嬷最是知道。向来,她都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眼下,这小哥哥儿又是伤又是病的,总归是逃不了家了,却不妨碍他闹绝食。
嬷嬷使尽了浑身解数,每顿饭都挑他平日里爱吃的做,一样一样往他面前端。
“我不吃,”小哥哥儿哭得眼睛都是红的,“嬷嬷你端走,不然我就把盘子都摔了。”
“小哥哥儿,你恼哥儿就恼哥儿,何苦糟践自己的身子?”
这个孩子生得模样儿单薄,最是可人疼。嬷嬷看着他不吃不喝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好受。
“你不吃东西,肚皮上的伤怎么好?不喝药,昨天医生怎么和你说的?你看看你,这接二连三,又是灾又是病,没把嬷嬷吓死!嬷嬷老了,经不起你总这么样折腾。”
一席话说得小哥哥儿又伤心了,抬起手来,用纤细的手指揉着眼睛。
“嬷嬷,我没想折腾你。”他话音也软和了。
“那就乖乖的,先喝一碗口蘑汤,里面加了虾仁和笋子,鲜得很。”
小哥哥儿低着头,往汤碗里看了一眼,却仍固执地摇摇头。
“别闹了,小哥哥儿,”嬷嬷也是无可奈何了,“你不吃饭,你哥哥也吃不下,吃不好。兄弟俩,什么事情用得着这样闹?”
“他骗我。”小哥哥儿又揉了揉眼睛,肩膀微微抽动着,哭得更厉害了。
一切的祸端,都是因为昨天上午来的一个学生。
他敲了门进来,说是小哥哥儿的同学,给他带两本书。
嬷嬷看着他确实是个干净斯文的学生模样,就热情地迎进了门。
那小哥哥儿同这学生刚见了面,都还是欢欢喜喜的。嬷嬷走开去准备茶水点心的一会儿工夫,再回来就看他脸色变了。她拿的好吃好喝的上去,小哥哥儿看见了,却猛地趴在床边干呕,两下里,竟呕出了血。
这一下,连那学生也吓坏了。
家里便又找医生、熬药地闹了起来,哥儿也早早回来了。小哥哥儿整个人都倾塌了,卧在床上,连脸色都发灰。可一见哥儿进来,他就猛地支起身子,大哭起来。
嬷嬷原以为他这是见了哥儿,终于有了撒娇的人。却不料,哥儿伸了手去抱他,却被他死命地打了两下。哥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搂进怀里,不让他乱动。他却还是蹬着腿,激烈地扎挣。
“泽人学姐……”他哭闹着,“你说泽人学姐在医院养伤的,你骗我!”
“谁同你说的?”哥儿还要顾着他的伤,被他闹得狼狈,“毛毛,我就是怕你这样。”
“你骗我,”小哥哥儿闹人的力气就那么一会儿,渐渐地就软了下来,只是还哀哀地哭,“泽人学姐——她明明是被你们害死了——”
“一派胡言!这是谁同你说的?”哥儿的声气焦灼。
嬷嬷很明白,他又是对着小哥哥儿没法撒气,要找个筏子。
“他们都看清楚了,是独立旅的人,不是你们吗?”小哥哥儿仰着脸,跟他哥哥说话竟还用的是质问的语气,“你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你难道不是也在那儿?”
哥儿撇开脸,避开了他,含着几分怒意问:“嬷嬷,今天有谁来过?”
“不许你问!”小哥哥儿尖利地在他怀里叫嚷起来,“你要是抓他们,我也去死!”
“你胡说!”
这一声斥责雷霆万钧似的,震得嬷嬷耳边嗡嗡响。
哥儿是真的发怒了。
小哥哥儿也被这一声吓懵了,连哭也忘了。他煞白着一张脸,呆呆地被哥儿抱着,细细地发着抖。哥儿是疼他的,刚发完火就后悔了,手掌在他颈后安抚地摩挲。
房间里静了许久,那小哥哥儿才突然醒过来似的,抬手推开了他哥哥。
“毛毛。”哥儿的声调是饱含愧意的。
小哥哥儿往枕上一倒,翻身向里,脸对着墙,不言不语,也不吃不喝了。
整整一晚上,哥儿都没得一点安生。
嬷嬷的年纪大了,觉少,又容易起夜。几次她醒过来,都听见房里还有动静,出来一看,就见书房还亮着灯,门半开着,哥儿却不在里面。她便试探地去推开了小哥哥儿的房门。
那门“吱”地一声响,她往里面一瞧,果然见哥儿从小哥哥儿床前回过身来。
“哥儿,你怎么还不睡,做什么呢?”嬷嬷悄悄问了一句。
她走近了几步,立马明白了。
哥儿一只手还放在小哥哥儿的鼻尖前头,他是在试他的呼吸。
嬷嬷是见过的,小哥哥儿刚做完手术时,哥儿也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好,总是起身往小哥哥儿房间跑,伸手在他鼻端试试他的呼吸——那架势,他是怕一睁眼,小哥哥儿没了。
那时哥儿三番五次地乱发脾气,还责怪她没看住小哥哥儿。按嬷嬷往常的脾气,早要问他一句,小哥哥儿身上这一枪是谁打的?他是在你眼皮底下受了伤,你又是怎么做哥哥的?可她也是看着他那满脸灰败的模样,不忍心这么刺痛他,才只埋怨风水。
“哥儿,”嬷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怪难受的,“你担心的都是什么?他还真能寻死吗?小孩子家,一两顿饭不吃也没妨碍。”
他还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嬷嬷抬起手,搁在了他头发上。
许多年她都没这么做过了。哥儿向来长得茁壮,性格也很稳重,就算是小娃娃的时候,也不是个常常需要人安慰的孩子。
“嬷嬷。”哥儿动了动。
“什么事?哥儿,你只管说。”她很有些心疼。
“咳——咳——”小哥哥儿忽然咳嗽了两声。
哥儿又不说话了,抚了抚小哥哥儿胸口给他顺气,又摸了摸他的脸颊。
小哥哥儿在睡梦里热乎乎、轻悄悄地吐息着,一张小脸儿低了低,往哥儿手心里埋。
“哥儿,要我做什么?”嬷嬷不放心地追问。
然而哥儿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咣咣咣。”
有人在砸院门。
嬷嬷只得放下手里的口蘑汤,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叫梅鹤至的,嬷嬷连忙拦住了。
早几个月,哥儿就叮嘱过,别再让毛毛见这个人才好。
“嬷嬷,你好?”梅鹤至却不恼,“是你家里的裘长官叫我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嬷嬷狐疑地看着他。
却见他递进来一篮子枇杷,笑道:“求我办事,还叫我替他跑腿。嬷嬷,家里那个小同学的心病我能给他治,你就叫我进去吧!”
那枇杷是小哥哥儿爱吃的。嬷嬷忙接过来,侧身让他进来。
小哥哥儿还在房里哭,立刻被那梅鹤至打趣了。
“你都多大了还能哭成这模样?快,抬起头让我看看,有没有鼻涕泡儿?”
嬷嬷皱着眉“嗐”了一声,却也觉得好笑,只见那梅鹤至早自己拉了凳子在小哥哥儿身旁坐下,又往床头柜上看:“什么东西这么香?”
“是口蘑汤,”嬷嬷忙回答,“加了虾仁和笋子煮的。叫他喝,他不喝。”
“他不喝,我能喝吗?”梅鹤至一脸认真地问。
他不是开玩笑,得到默许后,果然端起碗唏哩呼噜地喝了。
小哥哥儿蹙着眉看他的吃相,也顾不得哭了。
“叮。”
空碗搁在床头柜的声音很清亮。
“你都知道了,”梅鹤至一手扶着腰,身体有些松垮地弓着,“四月廿四那天,小叶当场就不行了。据说开枪的时候本来有人挡在她面前,那人见势不对趴倒了,小叶大概是没来得及反应,近距离,子弹打在心口上。”
小哥哥儿喉头发出哽咽声。
“和他说这些干什么?”嬷嬷连忙要拦,“快别说了!”
“嬷嬷别急,你让我说完,”梅鹤至摆摆手,仍向着小哥哥儿道,“那一枪不是独立旅打的。我虽然没在那里亲眼看过,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白的,独立旅用的枪不一样,你懂吗?如果是独立旅的人开的枪,别说小叶,连你也早给埋了。”
小哥哥儿垂了眼睛,一滴泪珠凝在睫毛上。
“你哥要是那时候不在跟前,你这条命捡不捡的回来,也难说。这还真是你们兄弟俩的缘分,”梅鹤至在自己大腿一拍,站起身来,“我还真有些服气林阜安了。”
他把那空碗拿起来,转手递给嬷嬷。
嬷嬷接过来,忽然心领神会,去厨房又端了一碗汤。
“我不吃。”小哥哥儿还是赌气,声调却闷闷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梅鹤至在小哥哥儿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其实你哥这人不错,是个厚道人。”
小哥哥儿倏地抬头看他。
“乖乖吃饭,好好养伤,”梅鹤至总算说了几句让嬷嬷入耳的话,“小叶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可我们更得好好活着。”
梅鹤至果然是一剂灵丹妙药。
傍晚,裘灏一进家门,就听嬷嬷说,小哥哥儿虽然没吃多,但中午好歹喝了一碗汤,最可喜的是,他竟还主动把药吃了。
“就没见他哪一次喝药这么让人省心,”嬷嬷眉眼都带着笑,悄悄地推他,让他去看看温潋秋。
裘灏只问:“枇杷呢?”
“什么?”
“我让人捎回来的那篮枇杷呢?”
这恐怕是今年最晚的一批枇杷了,一样洗得干净,用白瓷大碗盛着。
裘灏端着枇杷走进温潋秋的房间,轻轻咳了一声。
温潋秋正倚在枕上看书,两只眼睛还是肿的,看了他一眼,就把脸往书里埋。
他手里捧着的,是那个叫做叶泽人的女学生留下的书。裘灏心里不大好受,走上去,试探地往床边坐。
温潋秋没出声,还是鸵鸟似地假装看书,鼻尖都快戳到纸面上去了。
裘灏先剥了一个枇杷,才抬手轻轻捏住那本书的书脊。
“别看了,毛毛,眼睛酸不酸?”
他没有怎么用力,温潋秋却松手了,任他把那本书抽走,摆在枕边。
“毛毛,吃——”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枇杷”两个字,就见温潋秋不知怎的又闹起小脾气来,向里翻身躺着了。
“你还生哥哥的气?”他扳着他的肩膀,俯身去看他的脸。
温潋秋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向下垂,眉头也淡淡地蹙起,是个难过多于生气的神情。
“哥哥就是怕你难过,”裘灏又低声向他解释,“那是你认识的人。当时你又看见过她……我怕你知道了难过。”
他看着温潋秋眼角又渗出泪来,划过鼻梁,落在枕上。
“别哭了,毛毛。”他心疼得顾不得,凑上去吻了吻他红肿的眼皮。
温潋秋在他身下微微拱起肩膀,却又突然地抬手推他。
“不要。”
这拒绝带着鼻音,软绵绵的,并不坚决。
裘灏却还是连忙退开些许,只安抚地握着他的肩头。
“不要,”温潋秋又抬了一下肩膀,“我热。”
天气的确是有点热起来了,温潋秋身上有淡淡的汗意,让他干净的气息也带出了一点潮热的暧昧。裘灏觉得自己鼻尖上也渗出了汗,便松了手,想去找把扇子来。可他刚一起身,就见温潋秋跟着翻身过来。
“别走。”
这句话像是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说完了,温潋秋才慢慢涨红了脸。
“我不走。”
裘灏在他身边坐下,禁不住笑了,用手掌在他脸颊旁轻轻扇了扇风。
温潋秋又羞恼起来,一扭头倚在枕上,往窗外看。
“毛毛?”裘灏温言软语地哄他,“吃枇杷吗?”
他只是不理。
“哧啦——”
厨房里一阵响,嬷嬷不知在做什么大菜,锅铲挥舞的声音正热闹。
裘灏听着,便将那颗剥好的枇杷衔在口中,低头去逗温潋秋。
温潋秋露出一点惊惶的神情看过来,连目光也是软绵绵的,像含着微微涟漪的水。可惜,他显然是想起自己还在赌气,便又偏了头不理。
裘灏仍凑上去,用枇杷去蹭他的嘴唇。
“我不吃!”温潋秋说着,胃里却咕噜一声。
裘灏轻轻地笑了。
温潋秋委委屈屈地瞪眼。裘灏不在意,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又把枇杷送到他唇边,看着他终于咬了一口。状似无意地,裘灏稍稍往后拉开一点距离,温潋秋只得也微微勾起脖颈。裘灏又稍稍离开些许,温潋秋也跟着轻轻转身。
一个不小心,温潋秋碰到了他的嘴唇。
两人都有些惊讶,温潋秋连忙向后躲,怯怯地看他。
裘灏坐起身来,将未吃净的果核吐在手心。
“热吗?”他看见温潋秋连脖子也红了,“哥哥拿热毛巾给你擦一擦,换一身干爽的衣服,过会儿好吃饭。”
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兄弟俩是一起洗过澡的。裘灏记得毛毛从小就很白,两个人的肤色对比很明显。
“哥哥你总也洗不干净,”毛毛奶声奶气地说他,“你怎么这么脏。”
“傻毛毛,”他报复地泼他一脸水,“哥哥这是晒的,洗不掉。”
毛毛那时候太小了,洗澡都是站在浴盆里,被他迎面一泼,转身就想跑。
水里是跑不动的,浴盆底下又滑,他一下子扑倒在水里。裘灏连忙把他捞起来,又把他脸上的水抹干净。
小毛毛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了两声,便向着他伸出手,蹒跚地往他怀里走。
裘灏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见他哭了,也只能顺着他,用手臂环着他,防着他再摔一跤。
毛毛走近了,抬手往他肩膀上挂。
这下裘灏明白了,低头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把他抱进怀里。
热毛巾带着温暖的水汽,熏得温潋秋皮肤泛红。裘灏抱着他,让他微微抬起身子,给他擦拭后背。
温潋秋猛地伸直了手臂,接着手肘一勾,挂住裘灏的肩膀。
“嘶——”他在忍疼。
裘灏矮了矮身子,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更方便借力。
“唉。”裘灏在他耳边叹息一声。
没由来地,温潋秋的眼睛又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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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在葛格的语境里约等于玫瑰花。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