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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月出 卜思尔 8151 2021-04-06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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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陈,鹤至,你们还不进来?登云女士就要登台了。”

  彭九材一头从花架下钻出来,说话时抖着稀疏的胡子。

  这是淞浦城东南角一处寓所。寓所从外面看只能看见素朴的粉墙梅枝,进去看时却有白石衔路,碧水镜泊,蜿蜒环绕的花架,以及一座三层三开的青砖小楼。小楼里更是别有洞天,进了客厅,绕过屏风,就如同进了一间藏宝阁。

  主人家喜爱阔朗,客厅宽绰,墙壁都是大玻璃柜子,里面藏着珍贵典籍,名家书画,还有笙箫笛管,琴筝琵琶各式乐器,其中不乏名琴。

  客厅里足坐了二三十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皆着长袍马褂,女子不论长幼,或素淡或秾艳,皆着旗袍,踩着高跟鞋。陈浼海穿了一身旧竹布长袍,在其中还只是略显寒酸。他的同伴梅鹤至却是穿着衬衫西裤就来了。

  梅鹤至是电影公司的一名编剧,也曾经是陈浼海的同学。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才子,也是个有名的情种。他因为才上映了一部广受好评的电影,成了彭九材口中那位登云女士的座上宾。陈浼海有时也和梅鹤至同写剧本,登云女士听说,便也慷慨邀请。

  这里的雅集在特定的圈子里是很有名的,陈浼海约略听说过几句,来时却还是被镇住。

  这位登云女士,全名叫做骆登云,年少时本是京师权贵人家的侍妾,精通丝弦,尤工琵琶。那时京师有位出名倜傥的贵公子,对她青睐有加,教她读书识字,为她寻琴打谱,一时惹出两家醋意,闹得满城风雨。那位贵公子书画皆精,学贯中西,还颇有侠义之气。后来时局变换,他家族败落,辗转流落淞州。骆登云便演了一出红拂夜奔,追随而去。

  如今这位贵公子谢绝一切聘请,更不用真名,只称自号素雪先生。他唯一的应酬,就是由骆登云出面操办的雅集,请的多是旧友,难得一见新朋。素雪先生不见军、政、商界人物,只见文人墨客,再不然就是同骆登云切磋技艺的乐师。

  虽是贵族落魄,这雅集却是十足的清贵做派,高朋满席,座无白丁。茶,酒,香,琴,笔,墨,纸,砚,样样陈设,样样讲究。一时谈论格律,一时谈论诸子,旁征博引,问中有问,话外有话,颇有清谈之风。

  梅鹤至虽有才子之名,却完全应付不了这些谈话。陈浼海更是如坐针毡。

  雅集才刚开始时,素雪先生并不出面,只有骆登云和养女燕访接待。

  两人便借口去花园里闲散,却正遇见彭九材带着温潋秋上门。

  陈浼海不由意外,他竟没想到彭九材与主人家有往来。

  彭九材却大喜过望,当时就嘱咐他:“你们散散就来,千万别错过了登云女士的琵琶,真是人间难得。这里有一半的人是为听她的琵琶来的。”

  果然,他们一回到客厅,就见众人都不大说话了,是等在那里的意思。

  那温潋秋也一样穿着普通学生装束里的衬衫,坐在那群客人当中竟毫不突兀,甚至别有一种温润光彩。

  梅鹤至早就注意到他,向陈浼海一笑,自嘲起来:“果然年纪轻就是好,样式差不多,怎么人家穿着,就这么好看?”

  客厅当中放了一张几,一个年轻女子将一副古琴抱去,又调了一炉香。

  另一个年轻女子来调了调琴,弹奏了一段,却不是认真的演出。调了两三次,才见骆登云的养女燕访走上来。

  燕访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容貌小巧,一张脸只有巴掌那么大,五官都小小的,颇有点蚕眉豆眼的古典仕女的意味,却又因脸庞极幼极窄,没有唐仕女图那样的端庄厚重,流露出一点活泼轻浮。她往古琴旁坐下,也不抬头看人,只报了曲名,便叮叮咚咚,连着弹了三曲。

  众人都是一番称赞。

  直至此时,骆登云才走到众人面前,她梳着发髻,穿着一身颜色素雅、做工考究的旗袍,面貌清秀,妆容精致,气韵典雅,光彩照人。

  几个年轻女子都围上来,换上新茶,重新燃香,这才取出了琵琶。

  待骆登云坐定,众人顿时屏气凝神,目光都投向了他。

  只见骆登云抱起琵琶,微微凝眉。一瞬,她右手五指一开,顿如金石迸裂,不见丝毫靡靡之色,但觉铮铮利落,风骨奇崛。

  陈浼海听了燕访的琴曲,只觉得低徊,此刻却精神一振,如铁马冰河入梦,从这弦音中竟听出凛凛寒风,悲慨气象。

  一曲倾流,让人忘了音律曲折,忘了技巧娴熟,只是心腑之间都被气势贯透,耳畔余音里犹有悲声。

  骆登云收住弦音,众人一片寂静,听她笑道:“外子昨晚想起一首《凉州词》,这一曲便是取其词意。”

  燕访同一个女徒弟走上来,展开一幅书法,迎面墨汁淋漓,气势磅礴,正是一幅《凉州词》。

  众人这才哄然称妙。

  “公子意气襟怀不同凡响,也只有夫人知音,能将公子胸臆道尽。”

  骆登云含笑起身。

  有人显然是专为听琴来的,至此便左右道别。

  待这些人渐渐离开,才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出来。他一头利落的短发,却端正地穿着长袍马褂,长相中有一种极特别的清秀,有几分像是梨园子弟常浸染颜色的情态,却更有一股贵气。

  客厅中少了一半的人,便疏落起来。素雪先生和老友一一问候,到了彭九材和温潋秋面前,竟也是熟络。他将两手往袖中一笼,很和气地向温潋秋道:“小友,你既然来了,怎么不亮一亮相?你那么好的笛子,难道是怕人知道?”

  燕访在旁道:“我同他合一曲。”

  素雪用手肘把她推开,父女两人嬉闹一般拉扯了两下。

  “不,不,不,”素雪连声拒绝,挡开燕访,“你要耽误了他的笛子。登云,我还是听你的。”

  早有女徒弟笑着,捧了一支笛子来。温潋秋低头接了,耳廓也红了起来。

  骆登云略略坐近了一些,笑着同温潋秋对了两句。素雪听着,哈哈笑了两声,很是得意的样子。

  却见温潋秋将笛子横在唇边,同骆登云的琵琶一对。

  竟又是刚刚那一曲《凉州词》。

  温潋秋仿佛信手拈来一般,将那琵琶曲调撮拣吹奏。笛音较之琵琶,更为润泽悠长,压着一股低沉幽咽,带出渺渺悲音。骆登云弦音铮铮,托在下面。两厢应和,更有悲凉之意。极悲怆处,笛音颤抖,一绺一绺地牵着人的魂魄,弦音贲烈,一豆一豆地叩着人的脉搏。

  陈浼海觉得从手臂到后背一阵阵发麻,再看梅鹤至,他身体微微后仰,唇边带笑,也是听得痴了。

  那梅鹤至性子落拓,并不惯于这样的风雅场合。他愿意三番两次来,原是为了多看两眼骆登云和燕访的风采。可此时,他眼里全没有了那两个人,只从头到脚,将温潋秋又细细打量过一遍,看那少年面容秀丽,衬衫的领口露出一段干净修长的脖颈,还有一截细细的银链若隐若现,仿佛带有某种引诱的意味。

  素雪端着两手,犹陶醉着,真似带着酒意一般朗朗地笑,看左右的人。

  “如何?如何?”他得意地问。

  梅鹤至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赶在众人前面大声道:“漂亮!”

  直到雅集结束时,梅鹤至也没能和温潋秋说上几句话。

  素雪显然对他极是青睐,竟将老友都丢在一旁,铺开书案要教他写字。

  “爸爸,”燕访在旁撒娇,“究竟他是你的孩子,还是我是你的孩子?”

  那温潋秋坐在凳子上,素雪站在身后,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握着他的手教他,那情景真同父子一般。

  骆登云亲自捧了茶水过去,在燕访额上点了一下,笑问:“小温公子,冒昧问一句,你多大年纪了。”

  温潋秋耳廓红红地答了。

  “这样巧,”骆登云笑了起来,“你与燕访同年。”

  “我是八月廿九的生日,”燕访问,“你呢?”

  温潋秋仿佛哽了一下,才道:“我是八月十五。”

  “那么你是哥哥。”骆登云亲切地说。

  “我才不要叫他哥哥。”燕访娇憨任性地道。

  “你和燕访有缘,”素雪搁下笔,一面擦手,一面看字,“既然是同年,你也和我的孩子一般。”

  “不行!”燕访抗议。

  “为什么不行?”骆登云的女徒弟笑她,“你怕有个好哥哥,爸爸妈妈不要你了?”

  旁边有相熟的人嘲笑:“燕访是大姑娘了,没那么小气,她是有心思了。”

  这一下,燕访和温潋秋两个人都红了脸。

  素雪正喝茶,咳嗽了一声。

  “燕访,”骆登云眨眨眼,“去拿鼻烟来。爸爸写了这半日字,累了。”

  说着,她扶着素雪到旁边坐下,又叫温潋秋也过来喝茶。闲言淡语间,她便问起温潋秋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父亲是做什么的。

  众人都心照不宣。

  温潋秋答了两句,像是也明白了,连耳廓也红得像是要滴血一般,不说话了。

  “他们都还小。”素雪替他解围。

  骆登云也微微红了脸,颇为娇艳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忘了,”素雪携起她的手,“你在燕访这个年纪,已经跟了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四目相对,都是相守的情谊。

  正说话间,却有人进来报:“接小温公子的人来了。”

  骆登云看了一眼座钟:“今儿是晚了些。”她又笑:“叫燕访不必担心,小温公子一样是家里的宝贝,她爸爸抢也抢不来的。”

  “来的什么人?”素雪笑着起身。

  “说是小温公子的哥哥。”

  “哦,是家里人,”素雪回头看着骆登云,“我们是不是该见一见?”

  一行人才到院门前,素雪便停了下来。

  门外停着一辆车,显然是看见有人来,后座门打开了,走下来的人穿的是便装,可素雪还是脸色一变。

  “军人?”他问。

  下人没有他的眼力,看不出来,也不敢答。

  “温潋秋,”素雪又问,“你哥哥是军人?”

  “是。我哥哥是……”

  不等他说完,素雪一抬脚就回去了,骆登云跟了两步,见追不上,有些无奈地回过头来。

  “小温公子,你别见怪,外子的脾气就是这样,可他是真心欣赏你的。”

  一句话解释得长了,那位穿着便装的军官已经走到面前。他的身姿挺拔,头发削得极短,面容坚毅,眉间肃杀,一双眼睛却出奇明亮,含笑看人时仿佛有种不易觉察的柔软。

  骆登云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她本是也要回避的,但看着眼前的年轻军官,却又不肯无礼了,礼数周全地问候起来。

  因为种种原因,她未能生育,却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她看着眼前的兄弟俩,由衷地道:“你们兄弟都这么人才出众,令尊令堂是最有福气的了。”

  那兄弟二人都礼貌地笑着,可骆登云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句话说错了。

  春末的风是温暖微醺的,做兄长的扶着弟弟上车时也是关怀备至的。

  既然兄弟二人并无矛盾,她的那句话又会错在哪里呢?

  骆登云回身拢了拢臂上的薄披肩。

  天空中云雾飞奔,暮色渐浓,新月才出。

  隔着一泓湖水,骆登云远远地听见燕访唱了一首《月出》,把琵琶散漫地弹着。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骆登云抿着嘴角笑了笑。

  小女孩子,真是个小女孩子。这心思都叫人戳破了,还按捺不住地吐露。

  她分花拂柳地从花架下走过。

  夜景月明风细。

  好个暮春天气。

  最易动心。

  ※※※※※※※※※※※※※※※※※※※※

  底迪是真的很想有个疼爱他的把拔,之前这样的愿望是寄托在桂成堂身上,现在是寄托在素雪身上。在他小的时候,他见过裘仕昌握着裘灏的手纠正比划,可是裘仕昌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他。

  好在有素雪把拔的出现,底迪小时候的心愿算是被小小地满足了。 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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