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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温暖起来,映着淡淡火光,裘灏在火炉前回头,就看见毛毛欲盖弥彰地把脸往被子里埋。
“怎么了?”裘灏走到榻边坐下。
毛毛躲在被子里摇头。
“还是该回家睡,”裘灏道,“夜里会越来越冷的。”
毛毛仍旧只是摇头。
“家里的门我已经修了,”裘灏道,“你别害怕,父亲走了,还有哥哥管你。过完年,你就该准备读大学了,你想读哪里?哥哥一定让你读一个好学校。”
毛毛蒙着头,不动了。
裘灏掀开被角,却看他眼睛湿了,鼻子红了,赧然地低头。
“哭什么?”裘灏心里一软。
毛毛揉揉眼角,避而不答,只是道:“我自己考。”
裘灏静了片刻,道:“我知道,父亲一直偏心,薄待你了。他人都走了,你别再记恨。凡是他亏待你的,哥哥都赔给你。你不要再赌气,更不要亏待自己。”
“我没有赌气,”毛毛抽噎了一声,“我就是……不能回去。”
毛毛的声音又轻又软,哭着的时候更是娇弱得像个孩子,可那半吐半露的话语,那心事重重的音调,却是有了少年人自作主张的神气。
裘灏看着他,微微凑近了些,道:“你知道,是不是?”
毛毛呼吸一滞,不敢看他,只是眼睫微微地颤。
“照片是你放在我桌上的?”裘灏低声问。
毛毛垂下眼睛,默认了。
“你从哪翻出来的?”裘灏叹息着,“一张照片,自己看出来的?”
“我不能回去,”毛毛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我不能让你供我读书。”
“为什么不能?”裘灏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愿意。”
毛毛咬住了嘴唇。
这名不副实的裘家小少爷,自从猜出自己的身世原委,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觉得委屈,也觉得自己不该委屈。可此刻,他又深深委屈起来,自裘灏离家之后这些年间所有的煎熬和孤苦也都一起涌上心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毛毛,别哭。”裘灏替他拭泪。
小少爷终究还是习惯性地扑进了哥哥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夜渐渐地深了。
教员休息室里的灯已经灭了,只有炉火的光亮轻轻跳跃。
裘灏抱着毛毛躺在狭窄的罗汉榻上。炉火烘着他的后背,他心里燥热,拉开了衣领。
毛毛正迷迷糊糊地躺在他怀里,因为这番动静朦胧地睁开眼,视线从他脸上慢慢下移,看着他的领口。裘灏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自己锁骨上的疤痕,那是白刃战的时候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印记。毛毛伸出手指要碰,碰到边缘却又不敢,鼻腔里娇嫩地发出泫然地声音。
“没事,毛毛,”他安抚地捋着他的头发,“都已经好了。”
毛毛含着泪,抬起头来和他对视,眉间浮出哀戚。
这哀戚不再是自怨自怜,而是痛人之所痛。毛毛是在心疼他。
“哥哥。”毛毛痴痴地看他,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别哭。”裘灏捧着他的脸,用粗糙的指腹揩去泪痕。
眼泪更汹涌了,毛毛眼圈儿红了起来,鼻尖和嘴唇也都变得嫣红。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裘灏的领口,握得很紧,裘灏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毛毛勾着头往他怀里凑,湿漉漉、冰凉凉的泪蹭在他脖子上,湿漉漉、冰凉凉的唇吻在他的锁骨上,还有湿漉漉、冰凉凉的舌尖。
裘灏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那湿漉漉、冰凉凉的舌尖,沿着他的伤疤轻轻地舔舐,舔得那伤疤之下仿佛新生了血肉,蓬蓬勃勃地痒了起来。
裘灏一把将毛毛抱紧,往自己的身体里揉。
毛毛闷在他怀里,连呼吸都费力,发出小雀儿一样毛茸茸的声音。
毛毛不是我的弟弟。他想。
他的五脏六腑里都焦躁地蓬勃了,毛毛就像是一笼他及时渴饮的烟雨。他用力地握紧了这缥缈的烟雨,却听毛毛有些惊惶地叫:“疼。”他连忙放了手,毛毛却仍闷闷地贴在他怀里:“哥哥,你的手比嬷嬷还重。”
嬷嬷的手是拿擀面杖,挥舞炒锅的手,毛毛尚且嫌重。他的手是拿刀枪,取人性命的手。
裘灏按捺着,松松地环住毛毛的腰身,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幅薄薄的美人风筝,稍稍不慎,便会折断他伶仃的竹骨,呵破他清透的薄宣。
“哥哥,我也要去当兵。”毛毛在他怀里说。
“好啊。”他的一只手隔着衣料在毛毛腰侧细细摩挲,仍有些心猿意马,不当真地答应。
毛毛把薄薄的手掌放在他的伤疤:“我要护着你。”
裘灏的心脏猛地收紧。他触电一般收回揉搓毛毛的那只手,将毛毛那薄薄的手掌兜进手心,小心地拢起。
满心的愧疚让他不敢直视毛毛的眼睛,只能低着头。他恨不得把锁骨上的伤再撕开一遍,直撕到心口上去,可他的心不干净,不能剖开来给毛毛看。
他只能隔着自己的手掌把毛毛的手放在心口,隔着一句说不出口的忏悔向毛毛起誓。
“哥哥也会护着你。”
裘家的小少爷到底被找了回来。
这一回,是他哥哥亲自领着。
温氏已经哭晕了好几回,才几天就瘦得干干巴巴,像没了魂儿。看她那样疼孩子,这小少爷一回来却就挨了罚跪。
家人都偷偷地议论,说听见小少爷跟温氏哭闹,不肯让温氏提分家。大少爷找他找得一夜没回家,算是没找回来一个白眼狼。
温氏关起门来对着他哭骂了一场,还夹杂着说了大少爷几句。什么“你又没有老大那样的出息,还学他任性”,什么“老大把你当个孩子,你心里没一点盘算”,什么“就算老大真的为你好,往好了,他飞黄腾达,你能沾他的光?往不好了,枪炮不长眼,那时怎么样?”
“那时我也去死!”
门“啪”地打开了,那小少爷大约是跪得腿都麻了,走出来时是踉跄的。
温氏追了出来,拉住他不放手:“你往哪里去?”
小少爷满脸是泪,道:“你再这么说哥哥,我也一样去死。”
“你是我亲生的,”温氏也满脸是泪,显是气急了,在他身上拍了两把,“老大给你施了什么魔障?”
小少爷也不管,很伤心地一行哭,一行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也不知是谁去报了信儿,这里还没哭完,那里大少爷就来了。
“母亲,”裘灏向来待温氏是客气的,“毛毛怎么惹母亲生气了?”
他扶着毛毛的肩膀:“给母亲赔罪。”
毛毛扭着身子不肯。
“老大,”温氏已经擦干了泪痕,“我就是教训毛毛两句,谁还惊动了你?”
“毛毛还在发病,回到家就领母亲的罚,还没喝药。母亲先饶他一回。”裘灏平淡地说着求情的话,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交代。不等温氏开口,他就叫人进来领走毛毛:“带他去嬷嬷那里喝药。”
毛毛低着头,胡乱擦着脸上的泪,被人领出去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看他,他却将门合上了。
“母亲,分家的事情我想过了,”他回过身,开门见山地道,“不是我不肯分。毛毛就该读大学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还需要家里照应,现在分出去也没什么好处。我看这件事还是等毛毛读完书再说。”
“我不为着什么好处,”温氏说着,又多愁善感似地流出泪来,“我打听过了,读师范不要学费的,又有出路。分了家,我替他打点着,到他读完书,尽够了。我服侍你父亲这么多年,没顾得上毛毛。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看顾我的毛毛。”
“读师范?”裘灏皱眉,“毛毛读书很好,他又想学音乐,读师范做什么?就为了不花钱?”
温氏满眼盈泪。
裘灏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你放心,父亲虽然没了,你和毛毛的事情我一概要管的。日常用度你都不用发愁,仍旧和以前一样。明年毛毛考学、读书,一应费用,都是我来供。”
温氏两眼含泪,却直直地看着他。
这个在深宅中卑屈半生的女人,眼神向来是闪烁的。裘灏被她这么盯着,竟觉出一点寒意来。
“老大,你,你对毛毛好,我知道,”她的瞳仁底下泛出一点眼白来,“可你知道,毛毛还没长成,他的身子又弱,我还指望不了他。你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更没养过你,也指望不了你。我跟着你父亲时,好歹还是一个太太,现下什么也不是了。我得养活我的毛毛,得给他看病,供他读书。我得有一点钱,名正言顺的,不是别人说给就给,说不给就没了的。”
“您说的什么话?”裘灏觉得这番话莫名其妙,“父亲走了,您仍旧是我的母亲,我自然要孝敬您。毛毛仍旧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也要抚养他。这还不名正言顺?怎么会说给就给,说不给就没了呢?”
温氏仍旧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眼睛里找出什么答案似的。
“我只要一笔,能养活毛毛到读完书的钱,”温氏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微微颤抖,“我不敢让你孝敬,毛毛还有我,我能抚养他。”
她向来是个懦弱的女人,这番话说出来,像拼了命一样。
“您这——究竟是为什么?”裘灏心里有所动摇。
“我,”温氏窄小的肩头抑制不住地抽动,“我是为了我的毛毛。”
泪水决堤似地从她脸上漫了下来,她像是压抑着愤恨,又像是抵抗着恐惧。
“老大,你究竟对毛毛——”她语焉不详地问出半句,便掩面痛哭。
这痛哭来得很突然,裘灏先是不明所以,才要出言安慰,却忽然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念,心里不由一沉。
她一定是知道了。
他心底那些肮脏的想法,她全都知道了。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这样小心,自己缚住自己的手脚,不敢对毛毛逾矩。他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毛毛是他看着长大,是他一直护着,他对毛毛的爱惜,怎么会比温氏逊色?
“老大,我求你放过毛毛,毛毛是你的弟弟!”温氏卑懦地哭着,可这仍旧是一支直戳进裘灏心底的利箭。
他抬起眼睛锐利地看向她,冷哼一声:“他是吗?”
温氏在悲泣当中愣了一下,紧接着便面无人色。
大少爷再出现时,小少爷刚委委屈屈地喝完了药,被嬷嬷喂了一口蜜。
早年里,嬷嬷是大少爷的保姆,一心怕老爷为了继室和幼子冷落大少爷,故而一向是不待见这小少爷的。可从大少爷离家读书那些年起,嬷嬷许是因为孤单,便开始悉心照顾留在家里的小少爷。小少爷毛病多,是个难带的孩子,嬷嬷反倒下了更多心血。
“以后不许再说那些寻死觅活的傻话,母亲是为你打算,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大少爷也教训了小少爷两句。
“她说你。”小少爷争辩。
“她说我们哥儿?说什么?”嬷嬷如临大敌。她仍旧不待见温氏。
小少爷又不说话了。
大少爷仍旧好言劝他:“母亲要分家,她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还小,不要跟母亲闹。一般人家惯例也是会分家的。”
“我不分。”小少爷很大声地说。
大少爷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声音更柔和下来,哄着他一般:“怎么了?”
“你说你管我的,”小少爷眼睛还肿着,眼泪又不要钱一样地下来了,“你说我叫你一声哥哥……”
大少爷抬手捂住他的嘴,小少爷没说完的话都成了呜呜呜的哭声。
“又哭,”嬷嬷递了手绢上去,“见天儿哭,好好一双眼睛,哭成什么样子了。”
大少爷接过手绢来,细细替小少爷擦泪,搂着他靠在自己肩头,低低地哄。
“我当然管你。”
“你不能分家,不能不要我。”
“分家是另一码事。我怎么会不要你?”
小少爷扬起头来看着他哥哥,像是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假。
“我不分。”他像是信了,但还是不放心地强调,声音是低的,但还带着央告的意思。
大少爷拿他没办法,只是抬手替他拭泪。他推开了,勾着他哥哥的脖子,腻到他身上去。
“我不分。”
“哎。”大少爷躲着他。
“小哥哥儿,”嬷嬷也拽着他的衣襟,“这可不雅观,叫人看见了。”
什么不雅观?小少爷不明白似的看着嬷嬷。他又委屈了,小嘴一扁又要哭。
“那就不分了。”大少爷连忙哄他。
“嗤,”嬷嬷笑了,“小哥哥儿,你就是长不大。早晚你们兄弟俩都要成家,难不成还一个屋里住着,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你怎么抱媳妇,抱儿子呢?你也总要有嫂子,要有侄儿的呀。”
小少爷在他哥哥身上腻了两下,发梢都蹭乱了。他脸色发白地听了这段话,缓缓地回过头去,把脸搁在他哥哥肩膀上,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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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迪:我就是委屈。
葛格:我就是愿意。
嬷嬷:我就是笑笑,并且说很多实话。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