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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浦城的东北角矗立着落成不久的中央军政府大楼。这栋大楼完全仿照宫殿样式。屋顶飞檐翘角,铺满了碧绿的琉璃瓦。大楼前还点缀一幅云龙图。由于政府提倡节俭的缘故,云龙图是水泥浇筑的,规模也并不大,但仍有一番气势。
秋季多雨,那幅云龙图长久地被浸湿着,边缘生出了细细的青苔。
大楼的一间圆形会议室里,已满满当当地坐了有六七十人,大都是出州军校毕业的年轻将领。裘灏见到许多熟悉面孔,大多数人都面色凝重。他看到祁兴龙一个人坐在距离会议主桌最近的一排位置上,便走上去同他坐在一起。
在军校时,很多人并不喜欢祁兴龙。他向来有些圆滑,消息又灵通,大会小会,看他坐的位置,就大概可以对会议的内容有基本的判断。如果是普通的会议,或是有一些好事,或是要追究他个人的责任,祁兴龙一定坐得尽可能靠前。如果是麻烦的、棘手的会,或者是于他个人有什么褒奖的会,他便会挑个角落。
裘灏对此并不在意。祁兴龙家里在临湘颇有势力,有些事情恐怕他是自幼耳濡目染的,未必是刻意。毕业这些年,他也并没有看到祁兴龙耍手段捞过什么好处。更何况,中央军毕竟和那些地方军阀的风气不同。
“昨天的报纸看了吗?”祁兴龙低声问。
裘灏默然地点点头。
昨日的《中央日报》中登了一则公告,宣布取缔出州军校,在淞州重新开办军校,更名为中央军军官学校。出州军校学员组织青年联合会也一并取缔,代之以同学会。出州军校青年联合会会长张峥嵘声明退出青年联合会。
“张峥嵘已经被关起来了。”祁兴龙简短地说了一句。
一阵大笑从门口传来,徐衍走了进来,正和人聊的高兴。看见他们两人,徐衍便也绕了过来,坐在他们身后。
祁兴龙轻轻咳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他和徐衍都是联合会的成员。
青年联合会并不是一个同学会那样的松散组织。正相反,联合会里集合了许多极精干的学员,乃至教官。这个组织很热心社会事务,探讨社会理论,组建剧社和宣讲团,还参与过出州当地的工人运动。
中央军内部对于青年联合会的存在一直争议颇多,因为联合会对于中央军政府的许多决策都有颇多的意见和建议,这些精干的联合会成员在战场上虽有军功,也难免功高震主。
两名行政会议的委员走了进来,会场里的议论声便渐渐低了。
会议主桌上也只有首席仍旧空着。
片刻后,曾伯龄走进了会议室。一时间,几乎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起身立正。
中央军军委委员曾伯龄,正是出州军校的校长。他落座后左右环视,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在出州军校时,曾伯龄在学生中是很有威信的。他资历很深,在那位创办出州军校的领袖临终前的几年里,曾伯龄一直陪伴在左右。他为人朴素,没有任何烟酒赌博的恶习,在军校和学生们同吃同住。他对待学生也很和蔼,并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校长,反而常常与学生谈心。对于他青睐的学生,他更是会给予许多帮助和照顾。
出州军校的凝聚力,有相当的部分是源于这位校长。
一位行政会议的委员负责主持会议,另一位行政会议的委员负责宣布有关出州军校的决定,干巴巴地读完了事先写好的文件。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曾伯龄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我看同学们、教官们,有的人情绪不高。当然,大家对于出州军校都是很有感情的。但是,我们在发展。中央军在壮大,我们的势力也在扩张。在更靠近前线的淞州办学,是有现实必要的,而且要办更高规格的。你们的母校依然在——”
“报告。”会议室里有人道。
曾伯龄的话被打断了。
往年在军校时,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曾伯龄虽然有时也会不悦,但大部分时间会允许学生各抒己见。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停了停,就又继续讲了下去。
“报告。”喊报告的人锲而不舍。
曾伯龄面无表情,却显然是不悦:“你说吧。”
一个年轻军官站起来,道:“校长,请问,我们的母校依然在,联合会为什么不能继续存在?”
“联合会改为同学会。”那个说话干巴巴的行政委员插了一句,像是有些不耐烦。
年轻军官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曾伯龄,道:“出州军校是军校,中央军军官学校也是军校。但联合会和同学会不是一个性质。联合会是学员自发的团体,为什么是由军委来取缔?”
“不是军委取缔,”行政委员仍旧带着明显的厌烦道,“是你们的会长自己说不做了。声明里都写着。”
安静的会议室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张峥嵘称得上是这批军校生当中的老大哥,他比大部分学员都年长,又急公好义,交游广泛,很多学员都多少和他有点交情,也知道他的性情。还在军校时,张峥嵘是个做了排长,连自己排里伙食都要亲自一角一厘计算,让同学们务必吃好的有心人。随便说一句“不做了”,就丢掉经营多年的联合会,这不是张峥嵘的风格。
“安静!安静!”主持的行政委员敲着桌子。
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这件事要我来说,”曾伯龄露出沉重的表情,“我和峥嵘见过面了。我知道,有些同学们加入联合会,初衷是好的。但是联合会走得太远了,太偏激了,在社会里牵涉得太深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容忍军人这样三心二意,花样迭出。”
“校长,”那个咄咄逼人的年轻军人仍笔挺地站在那里,“我们是军人,难道不是要为社会的福利而尽力吗?如果对社会不了解,又如何知道平民的福利究竟是什么?”
“这是本末倒置,是越俎代庖,”曾伯龄露出严厉的表情,“军委的命令自然考虑到了平民的福利,需要你们来多此一举吗?”
“我看这绝不是多此一举,”年轻军官口气强硬,“军委在权限之外,没有经过联合会内部的程序,擅自宣布取缔联合会,这样霸道的行径,是为了平民的福利吗?这只是为了少数人的福利罢了!”
曾伯龄不说话了。
那个干巴巴的行政委员道:“联合会隶属出州军校,出州军校隶属军委。军委当然有权取缔。”
会场又一下子乱了起来。
“他刚刚还说不是军委取缔的。”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张口就来。”
甚至有人忍不住大笑出来。
那个说话干巴巴的委员耷拉着眼皮,仿佛没有听到议论。
“安静!安静!”主持会议的委员又拍起桌子。
拍桌子也没有用了,会场迟迟没有安静下来,曾伯龄坐在那里没有动,脸上却明显流露出焦灼的神色。
突然,会议主桌上举起了一只手。
会议主持如获救命稻草:“白雨庐少将。”
会场瞬息安静了下来。
众人注意力一直都在未到场的张峥嵘身上,却忘记了主桌上还坐着联合会的另一位骨干,白雨庐。
白雨庐在出州军校声誉极高。他天赋出众,曾创下过门门功课都是第一的记录,至今无人打破。他能力超群,联合会做出的许多事业,甚至出州军校的许多事务,都有他的筹划。在战场上,他更是有一种领袖魄力,凡是跟随过他的同期后辈,无不敬仰。
前几年征战之中,白雨庐负过重伤,随后便被调入了军委机关,是极少数能在曾伯龄身边工作的学生之一。曾伯龄向来对他十分偏爱,见他此时主动站起身来,便满意地微微颔首。
白雨庐身量不高,十分瘦削,两颊深深凹陷。
从读书时起,他便是这副模样,如今身居高位,亦未改变。
“有两个事实,我想有必要在讨论中澄清。第一,联合会并不隶属出州军校。联合会最初创建,和出州军校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创建者后来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过出州军校的筹建,以至于出州军校很多早期的学员加入过联合会。
“这些创建者有的已经牺牲,有的散失了联系,现在是恰好是由张峥嵘和我分别担任会长和秘书长。这并不代表联合会和出州军校有隶属关系。联合会有非军人会员,是完全独立的组织。”
主桌首席上,曾伯龄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白雨庐在读书时就以口才闻名,词句平实,条理清晰,语调恳切,总有一种摄人耳目的魔力。
“第二,联合会有明确的宗旨,要追求自由精神,公正道义,平等社会。实践行为也许常常是不成熟的,但这理想本身是高尚的,也是普世的。联合会要更深地牵涉进社会,就是为了能够更成熟地行动。中央军浴血奋战的目的,和联合会参与社会的目的,在我看来,是殊途同归。我恳请军委对联合会,尤其是联合会中的军人,进行更客观的了解和判断。”
白雨庐利落收尾,静静落座。
许久,曾伯龄才开口道:“雨庐,你年轻心热,还是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联合会的许多事情你知道,但也有许多,你并不知道其中细节。”
白雨庐直面着曾伯龄,道:“愿闻其详。”
会议室里又嗡嗡地小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当面顶撞吗?”祁兴龙喃喃地道。
“安静!安静!”
曾伯龄满面寒霜,道:“现在还在战时,军委的决定,是快刀斩乱麻。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这已经是最终决定。希望诸君考虑清楚再表态。在中央军,青年联合会已是不存在的了。”
白雨庐站了起来。
“白雨庐,你……”
只见白雨庐抬手解下肩章,取下军帽,整齐地放在会议桌上。
会议主持慌了,道:“白雨庐,你这是什么意思?”
“表态,”白雨庐言简意赅地道,“我宣布退出中央军。”
会场的空气瞬间冻结。白雨庐却泰然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当他的身影消失,空气中看不见的坚冰瞬间出现裂痕。
“哄”的一声,会议室里炸了锅。
“我这个同乡,霸道得很。”徐衍竟又在笑,言语间露出些许湘州口音。
裘灏和祁兴龙对视一眼。
确实,白雨庐也是湘州人。可他更像一个标杆,而非一位同乡。
“安静!安静!”会议主持声嘶力竭。
“报告!”祁兴龙的声音洪亮地在裘灏耳边响起。
曾伯龄面色阴沉地看过来。
“校长,”祁兴龙站起身来,一个立正,“我自愿退出青年联合会。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中央军从此没有联合会。”
陆续有十几个军官站起身来,表示自愿退出联合会。曾伯龄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可其他联合会的军官们却更加地沉默。
“不急,不急,”曾伯龄和蔼地道,“时间是有的,你们好好想一想,想清楚。”
“这回事情闹大了,教官们人心也散了……”
散会时,裘灏听见其他军官低声议论。
“……想当初,参加联合会不过是训练之余找点事情做,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我不明白这算什么事?为这事,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祁兴龙是一向喜欢在这种时候多听几句,最后再发表一下高深意见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些议论都抛下了,早一步冲了出去,跟在曾伯龄身旁。
裘灏看着他,忽然想起,刚才表态退出联合会的军官里,并没有徐衍。
若论同期里话最多的人,徐衍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平日里开任何会,他都不是要搭茬,就是要接话,相比之下,今日可以算得上十分沉默了。
裘灏连忙回头去找。
却见徐衍人已经不在,那个空空的座位上,整齐地摆着他的军帽和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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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庐:遇到胡说八道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笑眯眯地说一句,“愿闻其详”。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