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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 卜思尔 8314 2021-04-06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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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艺作曲课的老师彭九材,是个有名的怪先生。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岁,须发怒张,头发像道士一样胡乱挽着。看上去,他仿佛一个老派的人物,但他一开口就热情奔放,有许多惊人之语。

  彭九材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L’amore”,转过身来,带着满面陶醉,用一种咏叹的语气念道:“L’amore!Entusia□□o! Espressione!Romantico——”

  学生们并没有跟着陶醉,而是哄堂大笑起来。

  彭九材并不生气,也不尴尬,只是笑眯眯地再次强调:“Romantico!”

  彭九材一直是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员之一。有许多传言说彭九材在国艺教员内部颇受排挤。还说这是因为他曾在国外喝过许多年的洋墨水,以至于脾性古怪,行事风格不合俗常。可是他笑眯眯的脸却让人无法验证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来吧,来吧,”彭九材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往讲台下看,“谁先来?”

  平素每到此时,学生们大都低着头避开老彭的目光,或是冥思苦想,或是奋笔疾书。而此时,学生们都左顾右盼,相互神秘地笑着。

  彭九材叫了一个往常最积极的学生。那人满面通红,到钢琴前轰隆隆弹了一通,下来了。

  “你跟我解释一下,”彭九材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样的爱?”

  底下的人都偷偷地笑,那个学生不安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彭九材,只是讪笑。

  “你没有恋爱过?”彭九材惊讶地问。

  “哈哈哈……”底下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这个年纪,最该热恋。最不济也该有少年维特的烦恼,又苦涩,又甜蜜。怎么会没有呢?”彭九材又盯住那个学生。

  那个学生脸上连汗都渗出来了。

  彭九材这才宽容地挥挥手,放过了他。

  “有谁正在热恋的,正在烦恼的?”

  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去,想笑也不敢笑了。

  彭九材有些失望地环视着教室,却忽然眼睛一亮,道:“温潋秋。”

  课堂里的人都倏地转过头,看着坐在窗边的温潋秋,只见他本人也是怔怔地看着彭九材,手里紧紧地捏着自己的乐谱夹。过了几秒钟,温潋秋才如梦方醒,一瞬间,脸上的红晕喷薄而出。

  在众人瞩目之中,温潋秋站起身,走到了钢琴前。

  他弹奏了一段相当柔和低徊的旋律,绵长而轻柔的主旋律辅以浓郁而低沉的波浪音。即便是钢琴弹奏,即便波浪音的加入是明显的西洋风格,这旋律中却浮现出鲜明的民歌韵律。两相结合,这支曲子竟有《竹枝词》“东边太阳西边雨”的意蕴,既热烈又低徊。

  彭九材一步一步地从讲台上挪了下来,躬身站在温潋秋身后看着他弹完了。

  众人都有些意外,却见老彭举起一只胖手,在半空中绕着圈儿转。

  “爱这个主题,多么永恒!多么丰富!你的爱可以深沉,也可以含蓄!我们为什么而作曲?就是为了心中无法压制的爱!”

  许多人小声笑了。

  “笑什么?”彭九材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可都是正当青春。歌德说得多妙,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你们既然要做一个艺术家,就别假模假式,做出道学先生的样子。爱是人类最本真的情感,这有什么可笑的?又有什么可害羞的?”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做一个艺术家,最要紧的就是真诚。”老彭在笑声之中,一脸诚恳地道。

  在临湘老家,艺术家并不是一个很有认可度的行当。温潋秋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才第一次从音乐教员那里听说了“演奏家”、“音乐家”、“艺术家”这样的词汇。那位教员很有些名声,在学校之外也带了不少学生。每年,他会组织一到两次的演奏会,让学生相互切磋。

  温潋秋从跟他学琴第一年起就去参加了这个演奏会,并且是最后一个出场。场上还有许多学了很多年的学员,而温潋秋只是一个初学者,教员给他的曲子难度不算太大。然而他弹完之后,场内的评价却截然分作两派。一派无动于衷,觉得曲子简单。另一派却窃窃私语。

  这样的反应让温潋秋很有些忐忑,他还坐在琴凳上,看着教员倚在钢琴旁,对着他笑。

  “弹得好,”教员悄声地鼓励他,“有的人弹得很难,弹得很快,但你弹得好。”

  “什么叫做弹得好?”温潋秋很困惑。

  “有灵气,”教员道,“很细腻,很有情感。”

  作为家里并不受青睐的幼子,温潋秋的细腻多半是因为敏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父亲和家人微妙的举动里反复咀嚼自己受冷落的事实。也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母亲和同龄人身上观摩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

  他常得到旁人或是爱慕或是狎昵的亲近。和身边的同学相比,他在这方面似乎比较晚熟,在同龄的男孩开始念叨女孩子的时候,他仍旧很麻木。还在读高小的时候,他就被附近女校的女孩子搭讪过,却只是红着脸躲避。

  相比之下,他对男性更留意,也更有戒心。小时候在书塾的遭遇使得他不太愿意在学校里同人打交道。

  从国小到中学,是他最为孤单的一段日子。因为哥哥不在家,他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偶尔半夜,温潋秋睡得迷迷糊糊,心里空空凉凉,便又摸索到哥哥房间里去,推开门却看到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是空的。

  哥哥不在那里。

  他趴在床角,只觉得内里腑脏都不好受,闷闷地想哭。

  有一回,嬷嬷起夜看见裘灏的房门开着,进来撞见了他。

  在他们兄弟之间,嬷嬷向来是偏心裘灏的,但那一回,嬷嬷却伸出热乎乎的胖胳膊,将他搂在怀里,淌眼抹泪地道:“小哥哥儿,你也想哥儿了是不是?”

  温潋秋懵懵懂懂,听了嬷嬷的话,细细地品味着五脏六腑里翻涌着的酸楚。

  原来想念并不是诗词里那般温情脉脉的隽永情感,而是一件令人痛苦至深的事情。

  大概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温潋秋的梦境里开始出现一个看不清面孔的恋人,他们水乳交融,难解难分,每一次相逢都甜美酣畅,每一个夜晚都有了温暖的庇佑。

  然而这梦境中的爱慕,却与现实中的生活距离遥远。

  对那些同他搭讪的女学生,他更好奇了一些,也和其中一两个有过短暂的友谊,但没有哪一个人能靠近他梦中的恋人。他猜想到,自己的七情六欲,大概和旁人不同。旁人的爱慕都有现实里的寄托,而他只能在梦境里投入。

  那时他刚进中学不久,已经在他那位伯乐音乐教员的指导下开始学习更为规范的乐理,并且一下子就迷上了钢琴。

  每天下午,那位教员会给他加一堂课,他自己会再留下来练习。沉浸在乐谱和琴键之间时,他总是平静而欣喜的,那欣喜带着低烧一般宜人的狂热。可一旦他从那欣喜里冷静下来,就会独对着窗外已经暗下的天色,窗户玻璃上映出的孑然的倒影。

  有一晚,窗外突然地下起了雨,他埋头练琴,竟没有注意,直到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沿。他恍然地抬起头,忙下楼想去校工那里借一把伞,却发现校舍楼下的门竟卡住了。他叫了几声校工,没听到回应,自己去用力掰那门锁,却被门锁边缘的金属划破了手指。

  很突然地,门外有人替他将那卡住的门拉开了,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站在外面。

  他捧着流血的手,仰头看着来人,天色太暗,并没有认出是谁。

  那人手里拿着伞,低着头看他,俯身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含住他手上的伤口。

  “嘶。”伤口很疼,但更多是一种由温暖带来的刺激,让他战栗起来。

  有漫长的一瞬,他觉得这仿佛是梦境在现实中重现。

  直到那人在他颈后摩挲了一下,说了句“毛毛长高了”,他才如梦方醒。

  “哥哥?”他不可置信地道。

  裘灏在校舍廊下撑起伞,回过身来等着他。

  夜晚又燃烧起淡蓝色的火焰,轻轻地勾勒出哥哥的轮廓。

  那几乎不像是他记忆里的哥哥,眉目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看着他时目光灼灼。

  他莫名地害羞起来,低着头走进伞下,趁着夜色的掩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温度。

  当晚,他便在梦里看见了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家里陪他玩耍,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另一个哥哥则在长长的一段陌生的路上独行,他追上去,就见哥哥心有灵犀一般停住,回过身来等着他。那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脸色有些苍白,颧骨上有热切的红晕。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禁莫名地害羞起来。

  大概有十几天,他都不肯亲近哥哥。哥哥总是对着他,笑得很好看,以为他不注意的时候,却在旁人面前笑说:“毛毛和我生分了。”

  “毛毛还像小孩儿呢,”家人安慰着,“小孩儿都是要认生的,过两日就好了。”

  这不是生分。他暗地里想,却不敢说出口,莫名其妙地,自己怅然起来。

  临湘渐渐地入了冬,他的梦境却一天比一天炽热。每个清晨醒来,他都记不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知道心口温热热,暖融融,他那梦中的恋人一定来造访过。梦中还有一支绵长的歌,像是一弯月亮挂在苍穹,清幽幽,静悄悄,银河一星一点地闪烁。

  他花了两三天,在钢琴上琢磨着,把这支绵长的歌弹了出来。从最一开始单音的旋律,到一首丰满的曲子,听起来动人极了。他翻来覆去地在钢琴上弹着,先是越弹越有兴头,却很快心口渐渐冷落。

  夜幕又在不知不觉中垂委,窗户上映着琴房里的一盏孤灯。

  狂热熄灭,他终于再次想起,那终究是梦中的恋人,无论梦中多么炽热,也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现世的温暖。

  想到这里,他顿时委屈得难过,一低头趴在琴键上,砸出许多杂音,眼角不由地垂下泪来。

  那是比想念还要刻骨的痛苦,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痛苦的名称是什么。

  叩叩。像是有人在敲门。

  他没有动,只是抬手擦了一把泪。

  门紧接着就推开了,吱呀一声。

  “毛毛,”是哥哥的声音,“怎么哭了?”

  他看着哥哥走到跟前,扁了扁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谁欺负你了?”哥哥在他头发上摸了一把,炽热的掌心触到他的耳廓。

  “没有谁,”他说着实话,却仍旧委屈地抽着肩膀,半天,才抬起手来,“指尖疼。”

  指尖固然是有点儿疼的,但这却不过是个托词。

  为了弹琴的缘故,他的指甲都修得很短。埋头练一半天琴,他指甲边缘就会翻出脆弱秾艳的红,微微地发烫,微微地刺痛。但那刺痛并非不能忍耐。

  “呼——”哥哥捧着他的指尖吹了吹,痒痒的。

  他的食指指肚还留着之前被门锁划破的小口子,结了细细的疤。哥哥低头在那里亲了一下。

  嘴唇的触感有些陌生,干燥,温热,带着细微的纹路。他的指肚麻酥酥的,那样一般奇妙的感受,竟是直接通着心口。他顿时哭不出来了。

  心脏像是要麻痹,他被迫大口地喘息,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病,恐怕活不过明天。可这感觉并不叫人害怕,反而让他想要长久地沉浸在其间。

  他不安地动了动,琴键极轻微地响,他把手指微微张开,往哥哥的唇边送。还没碰到那嘴唇,他的指尖已经软了,无力地往下落。哥哥却已经捧起他的手指,又低头在他的指尖亲了一口。

  这一口是结结实实的,专为安慰撒娇的小孩子的。可他又莫名地害羞了,一扭头用额头抵住琴键,看着自己的脚尖,嘴巴也撅了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极其寒冷。他的身体不好,向来畏寒,睡到凌晨时分,便觉得被窝里的汤婆子渐渐冷了,寒气侵骨。他才从一个面目模糊的热烈梦境里醒来,迷迷瞪瞪地,披了衣服便往哥哥房间里去,只刚敲开门,便被温热地抱住了。

  哥哥的衾褥之间有一种好闻的气息,混杂着干净的皂荚味道,幽深的香木味道,还有哥哥自己温暖的、干燥的气息。他困倦着,却还不忘害羞着,又沉沉地坠入了梦境。

  梦境是光亮的,仿佛白日里的光照映着白日里的雪。那个面目模糊的恋人走在他的前面,也是一身光亮的衣衫,在无迹可寻的暖风里鼓动着。

  “等等我。”他说。

  恋人停住,回过身来看着他,面容越来越清晰,眉目英俊,目光灼灼,满带着好看的笑容。

  仿佛一支层层叠叠的饱满花苞候到了季节,人的七情六欲里最隐晦的部分,霎时间在他的梦境里毫无保留地绽放。所有星星点点的花蕊,丝丝缕缕的花瓣,同时吐露着羞愧的芬芳和欲念的色彩,还有仿佛无穷无尽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他又从那炽热的梦境里醒来,发现自己被哥哥极妥帖地裹在怀里。他的头发蹭着哥哥的下颏,稍稍动一动,鼻尖儿就在哥哥颈间。他静静地想了片刻,便微微勾着头,吻了吻哥哥的喉结。

  哥哥并没有睡沉,在他头顶轻轻笑了一声。

  “别这样,”哥哥声音沉沉,带着鼻音,“我是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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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格:请问,底迪太爱我了怎么办? 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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