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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夷将处斩之事告知萧濯时,她尚未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这一消息,她始终觉得难以置信。
且不说扶毓究竟是如何在朝堂上得到那么多臣子的支持,缓缓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能让一国之君不得不下旨处斩自己想要维护之人,扶家可真是好手段。
“明日午时,便要当街处斩妖孽,殿下想去看看吗?”扶夷端来了一碗醒酒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嗡嗡作响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那道圣旨。
阿汮要死了。
在满城百姓怒不可遏的咒骂声中,人头落地。
明明是为了青阳除害,明明她也曾告诫自己不可优柔寡断,姑息养奸,不知为何,却总在这时回想起初见的场景。
清幽雅致的归玉阁,穿着一身素色侍童衣衫的姑娘,俏丽而明媚,如晨曦穿云,不守礼数,却又直率得令人羡艳。
缓缓曾同她说过,温府中有个小侍卫,与她很是投缘,若有机会,定要让她也见一见。
后来,七年光阴,转瞬即逝。
或许物是人非,或许人心不古,她渐渐都遗忘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唯有她,便是荏苒春冬谢,寒暑忽流逝,依旧洁净如初。
坦率又任性,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即便被关在水牢中,受万人唾骂,她的笑容依旧能那样灿烂。
有时她不禁会想,这个姑娘,到底想要什么呢?
然而这些,如今都无关紧要了,明日,她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处斩。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舜汮了吗?……
萧濯愈发头疼,阖了阖眼:“我不去。”
……
宫中。
御前女官眼看着萧缓静静站在窗下已有一个时辰,眉头就没松开过,仿佛窗外那一株棠梨树,格外碍眼。
“陛下,方才暗卫从温府回来……”
萧缓一僵:“温相如何说?”
女官顿了顿,平静地回道:“温相只说,请陛下忍耐。”
她从袖下取出一张字条,呈上去:“陛下,这是温相让暗卫带回来的。”
萧缓展开纸张,片刻之后,目光一沉。
“让暗卫给温相带句话,孤明白他的意思了。”
南正阁一案,一度悄无声息,众人皆言,看来这一回,即便是右丞大人亲自查案,也再翻不出什么不同的结果,这红衣妖孽,恐怕就是杀害高阳大人与一众侍童的凶手了。
舜汮被押上囚车时,抬头看了一眼,碧落之上,云卷云舒,好像这世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无关紧要。
她身上贴满了道符,押送她的囚车四周也密密麻麻地铺着,生怕她这“妖孽”会做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来,不过这可着实多此一举了。
她并不打算挣扎。
昨日前来传旨的两位宫人,临走前,曾背过手去,给她看了写在掌心的一个字。
忍。
那一瞬间,她便知道,温恪还没有放弃。
她说过会等他的,直到人头落地之前,必定会等下去。
她曾无数次走过青阳的大街小巷,可从没有一回,如今日这般漫长。
车马走得不快,行过最繁华的街头,她又看到了明月楼,看到了城楼上猎猎飘扬的旌旗,两旁的百姓咒骂着她这为非作歹的“妖孽”,不断有臭鸡蛋,烂白菜朝她砸来,其中甚至混杂着石头。
她起初还侧身躲避,到后来连动都懒得再动了,横竖在这囚车中,她也无处可躲,还不如就这么受着。
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些百姓口中所喊的罪名,她更是听都没听过。
如今倒是连孩子被拐走了,也怪到她头上来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神仙又如何,妖邪又怎样,这些人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凡人生来便免不了七情六欲,痴嗔怨怒,谁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求而不得便有怨,得而再失则有悲,她不过是他们心中可以发泄怨恨的一处罢了。
被连拖带拽地拉上刑场时,她望着眼前义愤填膺的青阳百姓,不禁有些好奇,若是她今日真的死了,天灾再袭,他们又将视谁为妖邪呢?
今日是扶毓亲自监刑,舜汮的目光令他觉得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发寒,遂命她立即跪下。
舜汮笔直地站在那,唇角将弯未弯,便是为铁链所缚,受尽唾骂,她的目光依旧一片澄澈,于刑场之上坦然而立。
“大胆妖孽,速速跪下!”扶毓怒斥道。
她简直要笑出声了:“宵小之辈,何德何能让我跪下?”
“放肆!”扶毓面色铁青。
身旁陪同的官员连忙上前劝道:“扶大人息怒,这妖孽今日就要斩首了,何必同她一般见识,跪或不跪,一会可不都得身首异处?”
扶毓冷哼一声,看了看时辰,吩咐将辞阳饭端上来。
“陛下仁厚,即便你是个妖孽,也念在往日情谊上,给你上一碗辞阳饭,快些吃了,好上路。”
舜汮垂眸瞧了瞧眼前的饭菜,的确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菜肴,还有一碟枣花糖。
刑场下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谩骂妖孽何须辞阳饭,还不如就此灰飞湮灭来得痛快,有人赞许女帝宅心仁厚,对妖孽也能如此宽宏,实在难能可贵。
然而这些,舜汮并不在乎。
她拿起一旁的小酒坛。
据说这人间啊,有个规矩,斩首的犯人需得吃一碗辞阳饭,再来一盅烈酒,吃饱喝足,方可上路。
待走过漫漫黄泉道,渡十里忘川河,在望乡台上回首之时,不为此世诸多离合悲欢而苦恼,放下生前执念,为自己曾造下的业障而忏悔,赎罪,而后方可踏过奈何桥,前往六道轮回。
可她又能上哪儿去呢?
父君曾说过,麒麟的寿命何其漫长,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轮回之中,一旦死了,便会羽化散灵,沉入九幽之海。
她听说,末古时代,伏羲真神与女娲真神便是如此消失在六界中的。
她从未去过九幽台,故而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该是……十分寂寞荒凉吧。
她望着一众百姓,莫怪她耳力好,他们的谩骂每一字每一句都恨不得化为利刃将她活剐,这些年青阳的天灾确然夺走了数万人的性命,那其中或许有着他们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
若她的兄弟姐妹,父君母后,因一个妖孽而死,想必她也会将它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吧。
只是没想到,堂堂麒麟神兽,竟也有被视为妖物的一日,传出去,葶洙宫的脸面都要给她丢尽了。
她揭开封泥,仰头便灌下一大口烈酒!
“这妖孽竟然如此胆大,都要被斩首了,还能这样豪饮!”人群中传来百姓的议论。
许是从未见过哪个犯人,能在刑场上将辞阳饭吃得如此之香的,众人不由得一阵愕然。
她旁若无人一般饮酒吃肉,盘膝坐在刽子手旁边,就差没打个拍子高歌一曲了。
那刽子手都傻眼了。
这,这姑娘倒是看得开啊……
一片嘈杂中,惊堂木如雷灌顶,扶毓面色一凛:“时辰到,行刑!”
她喝下最后一口酒,面前的辞阳饭被端走了,刽子手取来符水与化尸粉,往刀上一浸。
她的膝窝狠狠挨了一下,疼得她不得不跪了下去。
她的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的那一瞬,万里晴空转眼间暗了下来,浓云蔽日,滚滚而来!苍穹之上,青雷闪耀,风起云涌!
“这是怎么回事!”
“天显异象,果真是妖邪降世!”
“妖孽要作法了!快杀了她!杀了她!”
……
百姓们惊恐地指着天,慌乱不已。
“肃静!”扶毓高声呵斥,“立刻行刑!”
刽子手见这天色,心中也不免惊慌失措,在扶毓的命令下,只能硬着头皮将舜汮押在了刑台上,往手心呸了两口唾沫,握紧了手中的刀。
舜汮低着头跪在那,耳边不断传来百姓的怒骂与催促声,这些人啊,都想让她死,她可真是有史以来最不中用的帝姬了,苍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脑海中闪过那个宫人传旨时给她看的那个“忍”字,除了缓缓以外,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种时候派人给她传信。
真奇怪啊,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们呢?
若是换做从前,被如此谩骂、冤枉,甚至是明目张胆地侮辱,以她的性子,是断然忍不了的,将这青阳城闹得人仰马翻才能罢休。
可现在,她是怎么了?
明明只是些凡人,脆弱不堪,却又生性多疑,匆匆忙忙数十载,就如蜡烛一般,不顾一切地燃烧着——明明只是这样的凡人罢了,她大可以舍之弃之,为何就是舍不得呢?
围观的人群后面,不起眼的拐角处,披着素色斗篷的女子正紧紧捏着手中的剑。
连萧濯自己都没想到,为何会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不再为此事烦扰,危害社稷的妖孽,自当杀之而后快才是。
可今日一早,扶夷离开王府后,她便拿上涤墨剑,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随囚车一路从大牢走到了刑场。
看着舜汮大口喝酒,吃下那一碗辞阳饭时,她忽然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从前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令她无所适从,甚至想要不顾青阳律法,冲上去劫法场。
若真是妖孽的话,驱逐出去便够了。
她从没想过,萧缓会下旨,处斩舜汮。
亲眼看着舜汮跪在了刑场上,她突然有些不忍。
若是舜汮真的死了,若是她真的不在了,她们这七年的情谊,是否就这么结束了……
一道天雷砸在刑场上,数尺厚的石板顷刻间被劈成了齑粉!
与此同时,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刀,对着那一截雪白的颈狠狠斩下!
涤墨剑铿锵出鞘,却有一支箭比她更快一步,以凌空破晓之势,穿过人群,一箭射穿了刽子手的手腕,那把大刀随之飞了出去!
自朱雀桥上,一袭蓝衣如潋潋天光,策马疾驰而来,手中高举着一道玄色的圣旨。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神君如此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