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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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兴十八年。
一封青信进了孟府,信上盖着天子御印,是一份请孟棠时入朝任职的文令。
这是孟棠时丁忧期过后的第三封了,李阜一年发一封,前面的都被孟棠时以年纪过小推辞了过去,可二不可三,现在他必须得尽快准备觐见。
太子李绎听闻,第二天就到孟府门口等着。
孟槐序是天子近臣,又因救驾身亡,皇上为此案审查了两年,把案发当值的近卫武官几乎杀了个干净,足以见垂爱之重。等他独子入朝指不定怎么平步青云,在三年孝期刚过,孟府来客便络绎不绝。这两年里孟棠时索性继续闭门不出,一概不见。
李绎刚到门前就被孟府仆从请了进去。
孟棠时正站在厅中恭候他,五年未见,少年身量高了很多,一袭白袍端正挺拔。
李绎在门口顿了顿才慢慢走近他,不管曾经多么亲密,太久不见的人总归是有点陌生的,怕对方有了太多改变,也怕自己心境回不到从前,岁月未知的变数总是悄悄让人渐行渐远。
李绎见他如今这般模样,感慨道:“一别五年有余,棠时背着我们长大了啊。”
“殿下别这么说,我还小呢,”孟棠时行完礼,抬头笑眼弯弯,露出了浅浅的梨涡,一如从前那般,“天天馋泓孚街的糖葫芦。”
李绎笑起来,突然想到以前他们常趁孟槐序不在,差人买糖葫芦回来躲在书架背后吃,滴的地上都是糖渍,然后又一起蹲在地上玩蚂蚁。
那些快乐还恍若昨日,多年未见的疏离突然消散许多,不觉间又和孟棠时恢复了往昔的亲近。
“那你说一声,我就给你送来了,”李绎笑了笑又埋怨道:“你倒是狠心,这五年连我都不见。”
孟棠时低下头,伸手去拉李绎衣袖,是曾经熟悉的撒娇动作,他轻轻晃了晃李绎袖子,拿乌眸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讨好道:“殿下可不要误会我,之前生病养了许久,要是把病气过给殿下就不好了。”
孟棠时每次撒娇叫他殿下,都会拖着调子带着点气音,明明犯了错却还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柔软又讨巧,让人拿他没办法,有什么气也消了。
李绎一听到他生病,连忙拉着他看了一圈,孟棠时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确实像是大病初愈。
“怎么病的?现在好些了吗?可别落下病根了,回头我差人把宫里的药膳方子给你。”他又想到孟棠时不喜欢喝药,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的吃,不放心改口道:“算了,我让他们每天多做一份给你送来。”
孟棠时笑着答应下来,亲自捧茶给他。
李绎接过茶盏,正想再叮嘱几句,突然看到孟棠时右耳上多了颗红痣,很小,但在他光洁的耳骨上十分醒目,似白瓷点血。
承蒙天启后坤泽身上就会多一颗红痣,位置各有不同,大多会在脸上,格外显眼,只有结缔约后才会消散,就算中庸闻不到引香也能够轻易分辨。
孟棠时装作没注意到他的目光,面色如常的接着叙旧,笑问道:“殿下过的可好?”
李绎神色却突然落寞了起来,移开眼看向了别处:“没什么变化,神君也不肯显灵。”
李绎这已经快二十岁了还未承天启,虽然天子李阜自己就是个中庸,但却又不喜中庸,越来越偏爱已成为天乾的四皇子李维。
这些年李绎都快把乾化神君庙的门槛塌破了,孟棠时以前也陪他偷偷去过,但孟棠时一直不信这些,还常怂恿他换一个,去拜泽荒仙长试试,以后做第二个珩武帝。
闻言孟棠时安慰道:“信笺期喝药多麻烦啊,中庸才是稳妥安和,平气之兆。”
在乾坤定约前,坤泽会有笺期,而结了缔约后,天乾就会有信期。信笺期会心绪起伏神智不稳,没有伴侣安抚就只能靠汤药调理。
李绎却没有应,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不算麻烦,我就是想做天乾。”
孟棠时心中一动,依旧在笑,但眼神已经敛了意,他眨眨眼,看着李绎温声说:“那就祝愿殿下早日心愿得偿。”
·
谷雨春末,花褪残红。
辰时刚过,孟棠时又被宣入宫,之前天子召了他几次问话,考察过功课又赐了封赏,这一次极可能是要他任职了。
过重门时,有塔铃声随风传来,悠远空灵。
孟棠时抬头,红墙上可以看到天边一勾弦月,远处的十方塔罩在清晖里,孤高寂冷,塔刹衔宝珠,周身森严庄重,传说中可号令四域的天子牙璋就镇于塔下。
在夜色中,是错落宫殿里的一分清寂肃穆。
内侍过来接引他入殿,李阜正在叩仙台与国师清谈打坐,传言不假,他这些年越发热衷于寻仙问道,尤其在意命理之事。
这位国师和孟棠时父亲一样也是永延年为官的前朝遗臣,道号西楼,鬓发花白,身形清癯干瘦,双眼蕴含一点精光,看起来颇具道骨仙风。
孟棠时行了礼,李阜把他唤到跟前坐,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国师问道:“你看棠时气运如何?”
“善。”
国师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孟公子面相清朗温雅,持君子之德。”
李阜神色舒展,转头对孟棠时温声问道:“棠时今年该有十六了?”
孟棠时恭敬俯首答:“回皇上,微臣月初刚过十六生辰。”
“不小了啊,”李阜感慨,他看着孟棠时耳骨红痣,复又低声吟道:“韶光匆匆过,人生大梦间。”
国师随着他话音微笑着闭眸点头。
夜里楼台风凉,李阜把身侧的白玉手执放进了孟棠时怀里,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动作亲切温柔。
孟棠时受宠若惊,赶紧拜谢圣恩,双手捧过捂在掌心取暖。
李阜又指着它说道:“这是漠北伏龙山的岚雪玉,唤作九霄音,轻叩能闻异声。”
他微笑道:“棠时试试看。”
孟棠时屈指轻叩炉壁,手执片刻后才传来一声旷远绵长的回音,余韵绕耳,如聆仙乐。
“当年珩武帝兵过岚雪湖遇凤凰清啼,后得此玉。”李阜看他面露惊艳似乎很好奇,也来了兴致,接着说起这个手执的来历。
孟棠时赞道:“凤凰出林,国之兴也。”
“那棠时觉得珩武帝为君如何?”李阜突然发问,像是打算随意闲聊。
孟棠时闻言却瞬间起了层冷汗,珩武帝功绩卓越彪炳千古,为君无半点过错,但这是对苍生黎民而言。从天家的角度考量,珩武帝却是历代君主里唯一一个坤泽,为国事终生未婚,太子都是从宗族里挑的。虽然世人崇敬,但皇帝都重血脉传承,嘴上称赞,心里却不会认可他的所作所为。
孟棠时神色诚恳:“君上功绩皆在启周,一草一木足以彰示,臣不得论断。”
李阜合掌笑起来,“棠时说话倒颇有禅意。”
国师也睁开眼,挥了挥手中拂尘,“草木皆有情,念君甘霖恩。”
“朕现下看着少年人,就觉得自己也年轻许多。”
李阜微笑着凝视他,和那群不露声色的老狐狸们打交道久了,难得见少年神采鲜活,说话又合自己心意,心里也很是喜欢。
孟棠时乖巧道:“陛下年盛,天佑我启周福祚绵长。”
“不知棠时可愿意跟在朕身前做个奉令官?”
“得陛下怜爱,微臣自然愿意日日垂沐圣恩,为陛下解忧。”孟棠时心念电转,手指抚摸怀里抱着的九霄音,面露忧思,沉声接道:“但臣在出府时听闻漠北战局刚定,数年战乱不息,民政不稳,臣更欲为君排解边土之患。”
孟棠时竟然放弃御前当差,想去漠北收拾烂摊子。向来京官瞧不起地方官,李阜在朝上见多了一个个为不离京耍心眼的。何况漠北域半边是戈壁黄沙,种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军粮还要靠夷东调,多年来战火不休,别说政绩出不来,连安危都无法保证。
李阜惊讶道:“棠时愿往漠北?”
“臣孤身无牵无挂,又得蒙数年盛宠,本就无以为报。”
“今唯愿为圣上排难阻除隐患,也算完成家父遗愿。”
孟棠时言辞恳切,寸寸真情。
“待启周四域安定,陛下方可无忧。”
国师笑道:“少年有此志,大善。”
李阜也跟着笑起来:“棠时有忧国之心,朕心中甚慰。”
他说完长舒了口气,眼神慈爱,“若能安漠北是社稷大功,你既然有心,朕也不该束着你。”
“三月过后朕将派章桐升调任漠北监察御史,你便随他做个副督吧。”
左右副督御史可是正三品大官,孟棠时心想:李阜难道被他哄过头了?一时拿不定他此举何意,索性自谦推辞道:“臣学识资历浅薄,恐难以胜任副督要职,章大人此行事务繁重,不敢为大人添乱。”
“陛下赏识,感激涕零,臣请愿从百姓官学起,从微毫处为皇上察世情民意。”
李阜沉吟片刻也勉强准了,赐了他正六品侍御史,又觉得不够满意,念及漠北常年战乱,且现任域守严戈不是个好相处的,忧心道:“山长水远,朕也难护你周全,再特赐你道玉印,可不受他人职权限制,以玉印直达天听,此行要小心。”
这是直属皇帝的权力,光靠这个玉印在漠北,域守见了也得给脸,但权利之物,一步登天,好处里总是暗藏着忌患,这天梯上就是步步薄冰,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是个烫手玩意儿,轻易可用不得。
孟棠时跪叩领命,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藏不住的喜意。
李阜看着他好笑,忍不住打趣,“当个小官就这般高兴,难道这玉印比朕还好?”
孟棠时闻言低下头,有些懊恼的羞赧之色,李阜拍拍他的手,疼爱道:“棠时不必拘谨,在朕面前尽可随意些。”
孟棠时得了赦,便望着李阜笑起来,捧着玉印眉眼弯弯,少年乌眸黑白分明,剔透又漂亮。
国师却突然猛地侧过头,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恐怖,孟棠时强稳着气息,心里惊骇不定,有一种被他扒着皮囊寸寸审视的感觉,忍不住暗自推敲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言行。
他被盯得毛骨悚然,但面上镇定的止了笑,大方回望国师。
国师转回头,神色已恢复如常,淡然道:“贫道刚才观小公子面相平顺,此行陛下也无需过于担忧。”
李阜刚才也被国师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闻此言便没再问。
他转而长叹一声:“这些年里朕常念起槐序,觉得很是亏欠,见你如今颇有乃父之风,心中也倍感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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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孟棠时跪安离开后,李阜又默了会儿,方才叹道:“此子讨喜,想留在身边享清闲,却是个带着野心的。”
“皇上是看他不为锦衣玉食所动?”国师轻声开口,“但舍得对自己下狠心磨炼,可见是个踏实上进的孩子。”
李阜道:“用的好倒是个能臣的料子。”
国师笑了笑道:“不如随缘罢。”
李阜后知后觉出点惊讶,国师素来不喜多言,出口夸赞旁人更是见所未见。
“莫非这孩子有仙缘?”
“不可言。”国师神色不明,似要入定。
“往事莫沉吟,身间时序好。”
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山*******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