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马西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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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马西亚5
马西亚太太店铺的第一间,即她的儿子大卫管理的那一间店堂里,放了许多小摆设(从略)。
大卫·马西亚白天用的小书桌上,有一本肖杜瓦男爵的钱币收藏经典著作《中国、日本等地钱币收藏》和一张奥克塔夫·科佩尔的作品《系列组曲94号》世界首演请柬:
这间房间的第一个住户是一位玻璃雕花匠,他主要从事店堂布置工作,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人们还能在里里咖啡馆墙上的雕花大玻璃镜上欣赏他的杰作:精细的阿拉伯装饰图案。后来里里先生赶时髦,都换成密胺树脂压制板和胶合黄麻布镶嵌的护墙板。他走后搬来的房客都住不长,先是一位苗圃工人,接着搬来的是一位老钟表匠,一天早上,人们发现老钟表匠死在了店里,身边全是停摆的座钟。后来又连续住过一位锁匠,一位石印师傅,一位制长椅的木匠,一位卖渔具的商人。20世纪30年代末期,住进了一位名叫阿尔贝·马西的马具皮件商。
马西是圣康坦一个养鱼专业户的儿子,原来不是马具皮件匠。十六岁时他在勒瓦卢瓦当学徒,报名参加了一个体育俱乐部,而且很快就显示出他具有自行车运动员的素质:善于爬坡,冲刺有力,能紧跟第一名,及时向对手发起进攻,体力恢复也快。马西生来就是公路自行车赛的大将,在他的黄金时代也曾战绩辉煌。1924年,他二十岁,刚当上职业运动员第一次参加比赛就大显身手。这是一次环意大利自行车赛,在比赛最后阶段的前一站——安科纳到博洛尼亚,他从福尔利和法昂扎之间冲过去,飞快向前,只有阿尔弗雷多·班达和昂里西能紧跟在他身后。最后昂里西获胜,马西名列第五。
一个月以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环法自行车赛。这一回,他本来可以再次提高成绩,在格勒诺布尔到布里昂松这段艰难的赛程中,他差一点儿超过第一天就名列前茅的波特西亚。勒杜和马热同他一样,都是首次参加这样的大赛,他们三个较上了劲,在过拉维纳桥时奋力冲出去,出罗斯塔耶时已遥遥领先。在以后的五十公里赛程中,他们与后面选手的距离越拉越大:在瓦桑堡领先三十秒,在多凡领先一分钟,在洛塔雷山口的维拉尔-达雷讷领先两分钟。观众看到法国人威胁着常胜将军波特西亚,群情激昂,拼命为他们加油,三位年轻运动员穿过山口时领先了三分钟。他们只要领先到布里昂松,马西只要保持比波特西亚快三分钟,不管分段名次如何,马西都能获得总分第一名。可是在离终点还有二十公里的莫内捷莱班,马西在拐弯时摔倒了,他本身倒没受重伤,可是自行车摔坏了,车叉断了。比赛规定运动员不准中途换车,马西只好放弃比赛。
这个结局令他非常沮丧。于是他总是说自己要永远退出比赛,因为他在这次比赛中如此倒霉,使得他对公路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但他的队长认为这个队员还有很大的潜力,终于说服他继续参加比赛。
马西首先考虑参加自行车六日赛,于是和奥地利老运动员贝特·蒙联系,请他当教练,贝特的队员刚退役,可是他已经和别人签订了合同。马西最终采纳了多多·格拉山的建议,决定参加中距离比赛,这也是自行车比赛中最受欢迎的项目,许多这个项目的世界冠军都在各大体育场里受到过人山人海的观众的欢呼。
马西年轻、狂热,参加训练不到一年就成绩卓著。1925年10月15日,在蒙埃里,教练巴莱尔骑着一辆带V形减阻风挡的摩托车在前面引路,他紧跟在后,取得了每小时118.75公里的好成绩,打破了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半个月前,比利时运动员莱昂·旺台斯蒂夫在同样的跑道上,也是由教练骑着带减阻风挡的摩托车引路,只获得时速115.098公里的成绩。
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纪录将是一个优秀运动员生涯的极好开端,而对马西来说,这只是一次可悲的没有结果的好成绩而已。因为他当时正在服兵役,当了六周万森特兰第一军团的二等兵,他是请了假来参加比赛的,不能临时改变时间,而国际自行车协会要求的三个裁判中有一位在正式比赛前两天宣布不能出席。
因此他的成绩没有被承认。马西尽力争取,然而身在军营,谈何容易。尽管崇拜他的同屋伙伴以及他的上司都自发地支持他,驻军司令保尔·班勒威上校甚至鼓动国防部长在议会进行干预。
但是国际纪录审批委员会态度很坚决,马西只是争取到在符合规定的条件下再进行一次比赛的机会。
他又满怀信心地加紧训练,十二月份进行第二次测验时,仍由巴莱尔引路,他打破了自己的纪录,成绩是时速119.851公里。可是他下车时伤心地摇了摇头:半个月以前,让·布鲁尼埃创造了时速120.958公里的新纪录,马西知道自己没有超过他。
命运如此不公平:他的名字永远上不了冠军榜,可是实际上1925年10月15日他曾经创造过世界纪录。马西特别泄气,决定完全放弃自行车比赛。但是他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兵役一结束,他不是远离自行车比赛场疯狂的人群,而是当上了一位年轻自行车运动员利诺·马盖的教练。这位年轻运动员是个顽强的、永不知疲倦的皮卡第人,他特别钦佩马西,也选了中距离项目,主动找马西当教练。
教练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业。他得把身子弯成弓形骑在摩托车上,双腿垂直,上臂紧贴前胸,以形成最好的保护区,带着运动员,引导赛程,尽量让运动员省力,并在最好的条件下击败对手。当这种教练是很累的,他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左脚尖,他要在一个或一个半小时内保持胳膊和腿的姿势不变。在比赛中,教练几乎看不见运动员,由于摩托车噪声很大,运动员也没法听到教练讲话,他最多只能用头部动作发出简单的信号,以传达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意思,指示运动员加快,减速,向栏杆处上坡,靠路边下冲,或超过某个对手。而对于运动员的战斗力、思想情绪和竞技状态,他只能靠揣测。因此运动员和教练员必须配合默契,如同一个人一样,他们需要一起商量,一起行动,共同对比赛进行分析,同时得出同样的结论,如果两个人步调不一致,那就要完蛋。在比赛中,教练员如果让对手的摩托车插进来破坏了他的挡风区,就会跟运动员失去联系;运动员如果没有跟紧在转弯时加速追赶对手的教练,再要跟上来就会被逼住。在以上两种情况下,只要几秒钟,运动员就会失掉得胜的机会。
马西和马盖的合作一开始,大家就认为他们是一对堪称楷模的好搭档,可以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自行车中距离比赛特别盛行时那几对著名的运动员——莱纳尔和大巴斯基埃、德维埃和比斯罗特,以及瑞士人斯当弗里和坦特尔波伊——媲美,同他们一样配合默契、协调一致。
连续几年,马西带着马盖在欧洲各大自行车比赛场获胜。每当听到草地上和阶梯座位上的观众给穿着白底紫条运动衣出现在跑道上的马盖热烈鼓掌,站起来打着拍子喊着他的名字时,每当看到马盖获胜后登上领奖台和接受鲜花时,马西都感到又高兴又骄傲。
可是不久,这些不是为他而鼓的掌声,这些不属于他的荣誉,使他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怨恨。他开始憎恨那些喊叫的观众,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只会愚蠢地崇拜在台前的英雄,而这位英雄的胜利主要应归功于他的经验、他的意志、他的技术和他的自我牺牲。好像他需要以仇恨来表现自己,他看不起他培养的运动员取得的胜利,他对马盖要求越来越严,要求他越来越冒险,一起步就向对手进攻,比赛全程都是高速。马盖在马西的鼓励下一直紧跟,而马西认为不能满足于任何一次胜利、任何一次成绩、任何一次最高纪录。有一天,在米兰的维戈尔利赛车场上,马西鼓动年轻的冠军打破他当年所创造的,但是没有被承认的时速纪录,由于速度太快,一场不可避免的事故终于发生——马西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带着马盖,马盖在一次拐弯时失去了平衡,摔出去五十多米远。
马盖没有死。可是六个月以后出院时,他完全毁容了。跑道上的木头把他右边的脸全部撕掉了,他只剩下一个耳朵,一只眼睛,没有鼻子,没有牙齿,没有下巴。他的脸的下半部分成了一块可怕的、不停颤动的粉红色肉块。
这次事故以后,马西完全放弃了自行车运动,又干起他业余时学过的马具皮件手艺。他向渔具商人买下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公寓楼下的店面,渔具商人在人民阵线政府时期发了财,搬到朱弗洛伊街一间比这儿大四倍的店铺里去了,马西和他的妹妹若瑟特住在一楼的套间里。每天六点,他到医院去看利诺·马盖;马盖出院后,他就把他接到家中。他总感到自己有罪。几个月以后,马盖向他提出要娶若瑟特,他做了极大的努力,说服妹妹嫁给这个可怕的像一条爬虫一样的残疾人。
年轻夫妇住在昂吉安一个湖边的小楼里。马盖向夏天度假的人和来温泉疗养的人出租长椅、小船和脚踏浮艇。他的脸的下半部总是裹着,围一条白色羊毛大围巾,勉强掩盖住令人难以忍受的丑陋。若瑟特持家、采购、料理家务,或在洗衣房缝纫,她要求马盖永远不要进这个房间。
他们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十八个月。1939年4月的一天晚上,若瑟特又回到哥哥家里,哀求他把她从这个脑袋像毛毛虫一样的人身边解救出来,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每一秒钟都是一场噩梦。
马盖没有试图来找回若瑟特,甚至也没有来看她。几天以后,一封信来到马具皮件店:马盖表示非常理解若瑟特自我牺牲嫁给他以后所承受的痛苦,他求她原谅他;他既无力求她回到自己身边,又不能安于独身生活,所以宁可远走高飞,到海角天涯去寻找归宿,求得最后的解脱。
战争爆发了。马西受到德国强制劳役的征用,到德国一家鞋厂干活,若瑟特把马具皮件店改成了缝纫场。在那个供应困难的年代里,各种年历上都载文介绍许多节俭的法子——用报纸和废毡子当鞋垫,把旧毛衣拆了织新的,把旧衣服改成新衣服——因此她的活儿很多。人们常常看到她坐在窗边,把衣服的肩部、夹层减小,把旧大衣翻面,用一块旧的零头衣料裁一件上衣,或跪在德博蒙夫人脚下,用粉笔在她的短裙裤上做折边记号,这件短裙裤是用她丈夫的一件旧粗花呢裤子改成的。
玛格丽特和克雷斯比小姐有时来陪伴她,三个妇女静悄悄地围坐在只能烧些锯木屑和碎纸的小火炉旁,在暗淡的灯光下各做各的针线活。
马西于1944年年底回国,兄妹俩又一起生活。他们从来不提马盖的名字。有一天,马西突然看见妹妹在流泪,她向他承认,自从离开马盖以后,没有一天不想他,不是怜悯,也不是后悔,而是爱情,一种远远超过对他脸部厌恶的强烈爱情在折磨她。
次日清早,有人敲门,一个漂亮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就是从魔鬼群中重返人间的马盖。
利诺·马盖不仅变得漂亮,而且发了财。他下决心远走高飞时,完全是盲目地选择自己的去处:他打开一本地图册,看也不看就把一枚大头针插下去,好几次把针插在海洋中,最后落在南美洲,于是他到一艘叫作“斯苔法诺蒂号”的希腊船上当了一名司炉辅助工,向布宜诺斯艾利斯进发。在漫长的航程中,他和一位意大利籍的老水手马里奥·菲利——外号就叫“意大利人菲利”——交上了朋友。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意大利人菲利在巴黎阿加西亚街94号开了一家名为“凯奥普斯”的夜总会,实际上是一个地下赌场,那些常客都叫它“八角”,因为那儿使用的赌钱筹码是八角形的。而菲利的真正活动则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他是一个由政治颠覆分子组成的“泛无政府主义者”组织的头目之一。警察可能只知道凯奥普斯夜总会是一个“八角”赌场,却不知道这个“八角”竟是泛无政府主义者总部的一个掩护机构。1911年1月21日,这个组织被瓦解,两百名最积极的成员被捕,其中包括这个组织的三位领导人:皮尔金日、马尔提诺提和巴伯努阿尔。“意大利人菲利”是唯一从巴黎警察局大搜捕中漏网的领导人,但是他已被人告密并认出来,受到追捕。他先在波斯躲了几个月,然后就开始了流浪生活,从地球的这一端到那一端。为了谋生,他干过各种行当:给狗剃毛,当竞选代理人,做爬山向导,当面粉厂厂长。
马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菲利虽然早就过了五十岁,却有着非常周密的考虑,他把希望寄托于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认识的一位赫赫有名的强盗身上,他叫罗森多·华雷斯,绰号“铁头”,他控制着圣丽塔镇,特别善于使用匕首,因此成了唐尼古拉斯·帕雷德斯的得力干将,后者又是莫雷尔的手下,莫雷尔本人才是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一上岸,菲利就带着马盖去拜见“铁头”,并投入他的门下。可是一开始就出师不利,他们贩运毒品被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是“铁头”告的密,他们被捕入狱了。“意大利人菲利”被判刑十年,几个月后就死了;利诺·马盖身上没带武器,只判了三年。
在监狱里,利诺·马盖被人称作“倒霉的利诺”,或“疤头利诺”,他发现他的丑陋使得每个人,无论是警察还是强盗,都同情他和信任他。看到他这个样子,人们都想知道他的遭遇,他便向他们叙述自己的经历,那些人也把各自的经历告诉他。马盖发现自己居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1942年6月出狱时,他已经掌握了南美洲盗贼关系网的四分之三。他不仅知道他们的犯罪记录,同时还非常了解他们各自的兴趣、缺陷、特长、最喜爱的武器,以及他们的行情、隐藏处和如何寻找他们的方法等等。总之,他以足够的资格成了拉丁美洲下层社会的经理人。
他在墨西哥定居,住在科连特斯街和塔尔卡瓦诺街拐角处一家原来是书店的铺子里。他的公开职业是收抵押品的放债人,实际上是强盗们的窝主。“意大利人菲利”虽有双重掩护也终归失败,他吸取了这个教训,并不过分隐藏自己的窝主身份。不过美洲的著名强盗来找他,倒很少是为了窝藏物品,而主要是向他咨询。利诺·马盖,现在人们尊敬地称他“档案官”,成了一本美洲强盗人名活字典,他了解每个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何时、何地、为谁服务。比如,他知道一个古巴走私者要找一个保镖;利马一个强盗想找一个“军师”;巴雷特雇了一个叫拉扎的杀手去杀死他的对手拉蒙;太子港西埃拉·贝拉旅馆的保险柜里有一串价值五十万美元的钻石项链,一位得克萨斯人打算付三十万美元现金,等等。
他的谨慎也是闻名的,而且办事有效,索价合理:事成后提成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五。
利诺·马盖很快就发了财。1944年年底,他有了足够的钱财到美国去动手术:他获知在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有一位医生发明了一种使蛋白质水解的植皮技术,术后可以不留疤痕。可惜,这项技术那时还只是在小动物身上或人体局部没有神经分布的皮肤上进行试验,从来没有在像马盖受伤如此严重的脸部做过,看来没有成功的希望,所以医生拒绝做这个手术。可是对于马盖来说,至多治不好而已,他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于是,这位前自行车赛冠军派了四个手执机枪的高大保镖,监押着医生为他做了手术。
手术神话般地成功了。利诺·马盖终于可以返回法国,寻找他一直爱着的女人了。几天后,他把她带到科佩附近日内瓦湖边一座专门为她建造的富丽堂皇住宅里。一切迹象表明,今后他可能在更大的范围内经营他的营利事业。
马西又在巴黎住了几周之后,也把店铺卖了,重新回到老家圣康坦,将在那里度过平静的晚年。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