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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格拉蒂奥莱1

　　公寓楼老房东的第四代和他的女儿住在八楼一个两间用人房改装的小套间里，房间虽小却很舒适。

　　奥利维埃·格拉蒂奥莱坐在一张铺着绿台布的折叠桌前看书。他的女儿伊莎贝尔有十三岁，正跪在地板上用扑克牌搭城楼，她的雄心很大，可是城楼却是一碰即倒的。他们面前的电视机开着，然而他们俩都没在看节目，一位电视节目女主持人穿着类似宇宙服似的紧身衫，在十分难看的科幻布景——带有狂热分子签名的金属护板——中，用法国地图形状的六角布告牌介绍晚上的节目：二十点三十分，斯图尔特·文特尔的侦探幻想片《黄线》，本世纪初，一个胆大包天的首饰惯偷躲在木头浮排上，沿着黄河顺流而下；二十二点，菲洛桑特·萨普斯加根据维克多·雨果《沉睡的波阿斯》改编的室内歌剧《星星，田野上的金镰刀》，曾在贝桑松国际文艺节开幕式上首演。

　　奥利维埃正在看一本解剖学历史的著作，这本厚厚的大书平放在桌上，翻开的那一页是蒙迪诺的弟子佐齐·卡斯泰勒弗朗哥的一幅插图的复印件，并有描述的文章作为比较（从略）。

　　奥利维埃的名字和他祖父热拉尔的孪生兄弟一样，他的这位祖辈于1914年9月26日在香槟地区佩尔特莱叙吕，在第一次马恩河战役后的后方战斗中阵亡。

　　热拉尔是格拉蒂奥莱四个儿子中继承贝里农场的那一个，他和逐渐出售公寓里的套间的爱弥尔一样，卖掉了农场的一半，资助他的兄弟费迪南以及他的遗孀。热拉尔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亨利终身未婚。1934年，热拉尔去世后，亨利继承了农场。他试图更新农场设备，以现代化的方式进行管理。他因为用抵押的方式贷款购置设备，1938年被马踢伤身亡时，留下了沉重的债务。他的哥哥路易——奥利维埃的父亲——宁可放弃继承权，也不要一个多少年也不会赢利的小农场。

　　路易在维埃宗和图尔上过学，后来考上了水利森林学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刚二十一岁，便担任了法国第一批自然保护区的组织工作，即奥莱龙岛的圣特洛让，这里如同佩罗斯·吉雷克的七岛群岛一样，1912年就建立了保护区，保护当地的动植物。路易来到奥莱龙岛定居，他娶了弗朗丝·里德隆，一位工艺铸铁匠的女儿。这个铁匠是一位很古怪的老人，岛上到处可见带金色青铜装饰的铸铁栏杆，一个比一个难看，可是他仍然生意兴隆。奥利维埃于1920年出生，他在海边长大，这里的海滩大部分时间都空旷无人。后来他当了十年罗克福尔中学的寄宿生。他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寄宿生活，每周都无精打采地坐在教室里，思想开小差，想着星期日骑马郊游。他在三年级留了一级，中学会考考砸了四次，他父亲只能放弃，不让他再考了。他在圣让当热利附近一家养马场当马厩小工。他很喜欢他的工作，可能他会在这行里发迹，如果他能继续干下去。可是不到两年，战争爆发了。奥利维埃被征召入伍，1940年5月在阿拉斯被俘，关在法朗科尼的奥夫战俘集中营，关了两年。费迪南的儿子马克，他在他父亲破产逃亡的那年通过了哲学教师学衔考试，多年来从事法德委员会的工作。1942年4月18日，费南德·德布里农在第二任拉瓦尔政府任国务秘书时，马克在他的内阁中任职。一个月后，路易给他写信，请他帮忙。马克轻易地把他堂兄的儿子从战俘营中释放出来。

　　奥利维埃来到巴黎定居。他父亲的另一位堂弟弗朗索瓦和他的妻子玛尔特还拥有公寓的一半产权，并且是共同房产主会议的管理人，他给奥利维埃提供了他自己住的套间（即后来格利法科尼住的那个套间）的楼上那一套三居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奥利维埃一直住在公寓里，到地下室听广播《法国人对法国人讲》，在弗朗索瓦和玛尔特的帮助下编写和传送几个抵抗运动小组的联络简报，也就是一种登载新闻（来自伦敦）和密码消息的小型日刊。

　　奥利维埃的父亲路易于1943年患布鲁氏菌病死亡。次年，马克被刺，至今真相不明。朱斯特最小的孩子埃莱娜·布洛丹于1947年去世。1948年，弗朗索瓦和他的妻子葬身于吕埃宫电影院的一场大火中。奥利维埃是格拉蒂奥莱家族最后的一个幸存者。

　　参看第二十一章 格拉蒂奥莱家族家谱表

　　奥利维埃作为房东和管理人，很重视他的职务。可是数年后，又爆发了战争。1956年他被征召入伍开往阿尔及利亚，后来踩上了地雷，下肢截至膝盖。他在尚贝利军医院治疗期间，与照顾他的护士阿尔莱特·格里奥莱相爱，虽然她比他年轻十岁，他还是娶她为妻。他们开始住在岳父家，岳父是一位贩马商，奥利维埃算是找到一些与他过去从事的职业有关的东西，他担任贩马商的会计。

　　他的残疾治疗花时又费钱。他试装了神经学科和肌肉学科最新发明的假肢，假肢上安装了反射和伸展互相平衡的系统。通过几个月的练习和学习，奥利维埃完全掌握了假肢，可以不用拐杖行走，有一次居然骑上了马，激动得他热泪盈眶。

　　他不得不逐渐出卖他继承的公寓楼的套间，最后只给自己留下两间用人房间。即使如此，他还是过着平静的生活，除了偶尔回巴黎小住外，大部分时间仍住在岳父的农庄里。他在水源充足的草原上拥有一座矮屋，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伊莎贝尔生于1962年，她最初的记忆就是和她父亲坐在一匹小灰点白马拉的马车里闲游。

　　1965年圣诞节之夜，阿尔莱特的父亲精神失常，掐死他的女儿后悬梁自尽。第二天，奥利维埃带着伊莎贝尔回到巴黎。他没有找工作，只领取残疾军人补助，节俭度日，全身心地抚养女儿成长，为她做饭，补衣服，教她认字数数。

　　现在已是伊莎贝尔在照顾她的父亲——奥利维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出去采购，煎鸡蛋，擦亮锅子，料理家务。她是一个瘦弱的女孩，脸色忧郁，眼睛充满了伤感，她常常面对镜子，低声给自己讲恐怖的故事，一待就是几小时。

　　奥利维埃几乎不动窝了。他的伤腿疼痛，可是他没钱修理复杂的假肢。大部分时间，他穿着睡裤和一件旧格子内衣坐在双耳椅上，不顾丹特维尔大夫的禁令，整天喝那一小杯一小杯的甜烧酒。为了给他微薄的补助再添一点儿收入，他画——技术很差——字谜画，寄给一家自命《头脑体操》的专门周刊，如果他的稿子中选，可以得稿费十五法郎。他刚画好的那幅字谜画是一条河：一位身穿盛装的女子坐在一条小船的船首，身边围着几袋黄金和半打开的首饰盒，珠宝从满满的盒子里掉出来；她的头部用“S”字母表示；船尾站着一个带伯爵桂冠的男子，他当摆渡人；他的披风上绣着“ENTEMENT”字样。答案是“心满意足不需财”。

　　这个五十五岁的鳏夫和残疾军人，一个被战争毁坏了命运的人，有着两个雄伟和不现实的计划。

　　第一个计划是浪漫主义的：格拉蒂奥莱想创造一个小说的主人公，一个真正的英雄；不是那种只想吃香肠和杀人的波兰大胖子，而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一个骑士，一个捍卫寡妇和孤儿的卫士，一个打抱不平的游侠，一位绅士，一个大贵族，一个精明的战术家，一个既漂亮又勇敢、既富有又聪明的人。他数十次地想象主人公的脸部，坚毅的下巴，宽宽的前额，露牙笑时既热情又大方，眼角露出闪光；他数十次地想象他穿的服装，剪裁合身，鲜奶油色手套，红宝石袖扣，名贵的珍珠领带别针。但是他一直没找到理想的姓和名。

　　第二个计划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奥利维埃·格拉蒂奥莱打算列出人体组织具有的种种不足和缺陷的全部清单，以证明H.M.图滕教授所说的“进化是伪善的”理论。比如人体垂直的姿势不能保障稳定的平衡。人的站立完全依靠肌肉的力量，使得脊柱经常疲劳不适，实际上如果脊柱像马那样平直，将增加十六倍的力量，而现在人的背不能负载如此重量；双脚应该更宽，更平展，更适合行走，而现在这样实际上只是失去攫握能力的萎缩的手；腿还不够健壮以载承全部人体，人体的重量压得双腿弯曲，增加心脏负担（心脏不得不把血液提升一米多高），导致脚肿、静脉曲张等等；髋部关节脆嫩，常常发生关节炎或严重骨折（股骨）；胳膊萎缩，细小；手娇嫩，尤其是小指头毫无用处；肚子没有受到保护，生殖器官也是如此；颈部不灵活，限制头部的转动；牙齿不能侧面咬东西；嗅觉几乎等于零；夜间视觉很差，听力不足；皮肤上没有毛皮不能御寒。总之，一般被认为所有动物中最进化的人类其实是自卫能力最差的生物。 人生拼图版